(起)
伤兵营里弥漫的草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尚未散去,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气氛。朱标看着那个被自己(间接)救回来的伤员王叔,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已经有了活气,正小口喝着米汤,还努力想对他挤出个感激的笑容。
这种感觉很奇妙。一点点超越时代的常识,竟然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让他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现代优越感,掺杂进了一丝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惶恐。下次呢?下次还能这么幸运吗?
就在他心情复杂地准备开溜,回去继续当他的鹌鹑时,刘伯温那温和却不容忽视的声音,如同精准的钓鱼线,把他这条受惊的小鱼给钩住了。
“公子近日屡有惊人之举,气运勃发。可否让在下为你卜上一卦,看看运程?”
卜卦?!
朱标感觉自己的尾巴骨都凉了!刚放回肚子里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刘伯温手中那几枚磨得温润光滑的古老龟甲和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感觉像是看到了什么洪荒凶兽!这玩意儿可比老爹的刀和刘伯温的数学题可怕多了!刀剑和数学还能讲点基本法,这卜卦算命完全是玄学领域啊!是他这个坚信唯物主义的穿越者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领域!
万一……万一这龟甲铜钱真有点邪门,算出他是个“异世孤魂”、“夺舍妖人”之类的,那乐子可就大了!刘伯温会不会当场掏出桃木剑给他来个驱魔仪式?
他内心的小人已经开始疯狂跪地祈祷:“科学万岁!唯物主义万岁!卦象失灵!卦象失灵!”
但表面上,他不敢拒绝。眼前这位可是能言善辩、深不可测的刘先生,刚刚还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只能硬着头皮,挤出一个小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细声细气地应道:“……但凭先生吩咐。”
那表情,那语气,不像是要卜算运程,倒像是要上刑场。
刘伯温仿佛没看到他脸上的抗拒,微微一笑,示意他走到旁边一处相对安静的空地。朱元璋不知何时也踱步了过来,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显然对这次卜卦的结果也极为关注。徐达、汤和等几个核心将领也好奇地围拢过来,一时间,朱标成了全场焦点中的焦点。
压力山大!
(承)
刘伯温净手(象征性的),焚香(没有,意思了一下),神色变得庄重而专注。他将三枚铜钱置于龟甲之中,双手合握,闭目凝神片刻,仿佛在沟通天地鬼神。
朱标紧张得手心冒汗,眼睛死死盯着那龟甲,大气都不敢喘。心里疯狂吐槽:“大佬,要不要这么正式啊?走个过场行不行?随便算个上上签皆大欢喜不好吗?”
忽然,刘伯温手腕一抖,龟甲中的铜钱哗啦一声轻响,被倾倒在一块铺着的干净布帛上。
一次。
两次。
三次。
刘伯温仔细记录着每次铜钱的正反情况(朱标完全看不懂),手指掐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一些“爻位”、“卦象”、“乾”、“坤”之类的术语,听得朱标云里雾里,只觉得高深莫测,更加心慌。
朱元璋等人更是屏息凝神,看得目不转睛。这年头,人们对卜筮之术普遍怀有敬畏之心。
终于,六次抛掷完毕。
刘伯温看着布帛上记录的卦象,沉默了片刻,手指掐算的速度更快了,眉头也越皱越紧,似乎在推演着什么极其复杂或者矛盾的东西。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朱标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擂鼓。
完了完了,看这表情,肯定是算出什么不好的东西了!是不是算出我命不久矣?还是算出来历不明?他感觉自己腿肚子又开始转筋。
朱元璋也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先生,卦象如何?”
刘伯温缓缓抬起头,目光首先落在朱标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惊叹、疑惑、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审慎。他看了朱标足足有好几息,才转向朱元璋,语气凝重地开口:
“朱公,此卦象……甚是奇特。”
奇特?朱标心里一咯噔。奇特通常不是什么好词!就像医生说“情况有点复杂”一样!
朱元璋眉头一拧:“如何奇特?”
刘伯温沉吟道:“公子命格,贵不可言,紫气隐现,有潜龙腾渊、泽被苍生之象……”
朱标一听,稍微松了口气。贵不可言?潜龙腾渊?这好像是好话?是在夸我未来能当皇帝?(虽然本来就是太子)看来这卦象也没那么准嘛,没看出我是个冒牌货。
然而,刘伯温话锋猛地一转:“然……”
一个“然”字,又把朱标刚放下的心给吊了起来!
“然公子命星之旁,似有迷雾重重,星辉闪烁不定,轨迹……轨迹仿佛并非全然循旧辙,有……跳脱宿命、另辟蹊径之嫌。”刘伯温的语气带着极大的不确定和困惑,“且卦象显示,公子早年似有劫难,关乎生死,然其中又暗藏……无限变数与生机?这……实在是矛盾至极,匪夷所思。在下才疏学浅,竟难以全然参透。”
刘伯温说着,自己都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结果也感到十分意外和棘手。
(转)
朱元璋听得眉头紧锁:“先生之意是……有好有坏?福祸难料?”
刘伯温缓缓点头,又摇了摇头:“非是简单的好坏。公子命格贵气是实,但……其运途似乎并非天定,变数极大。仿佛……仿佛有一股力量,在不断地……修正或者说……干扰着既定的轨迹?这股力量似乎源于公子自身,又似源于外界……晦涩难明。”
他再次看向朱标,目光锐利得像要把他灵魂看穿:“公子近日之所思所想,所为所行,是否常觉……并非全然出于本心所学,而是有如神助,或……心血来潮,莫名便知?”
朱标听得头皮发麻!这刘伯温也太可怕了!这卦算得也太准了点吧?!虽然不是直接算出穿越,但“并非全然循旧辙”、“跳脱宿命”、“另辟蹊径”、“力量干扰既定轨迹”、“并非全然出于本心所学”、“莫名便知”……这几乎就是在描述他现在的状态啊!
他吓得差点当场跪下喊“大神饶命”!
他赶紧低下头,避开刘伯温的目光,声音发颤地顺着对方的话说道:“先……先生说得对……有时候……脑子里就是会突然冒出些念头……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就,就觉得好像应该那样做……”
他再次完美扮演了一个对自己“异常”感到迷茫和害怕的孩童形象。
朱元璋的脸色变幻不定。刘伯温的卦象和解释,虽然玄乎,却奇妙地和他观察到的一切对上了!儿子的聪慧(心算、点子)和愚钝(写字、常识),提前预警的诡异,救人法子的匪夷所思,以及那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感……
宿慧?天命?变数?
他看向朱标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难测。不再是单纯的怀疑或惊喜,而是一种混合了重视、忌惮、期待和一丝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
这个儿子,似乎成了一个最大的变数,一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福祸未知的宝藏。
(合)
刘伯温收起龟甲铜钱,脸上的凝重之色稍缓,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对朱元璋道:“朱公也不必过于忧心。卦象虽奇,但公子贵气冲霄是主象。变数,未必是坏事。或许正因公子命格非凡,方能引动天机变易,跳出窠臼。好生呵护,顺势引导,或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开创前所未有之局。”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点了风险,又给了希望,最后还抬到了“开创局面”的高度。
朱元璋沉默良久,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纠结于卦象的细节,而是沉声道:“俺知道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是俺朱元璋的儿子,是好是孬,俺都认了!以后,就看他的造化!”
这话像是说给别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再次看向朱标,目光中的复杂情绪渐渐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更加坚定的、带着沉重期望的审视:“标儿,你也听到了。以后……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背影依旧如山岳般沉稳,却似乎又背负了更多东西。
徐达、汤和等人面面相觑,虽然没完全听懂,但也知道朱标这小子怕是不得了,以后得更小心对待了。
刘伯温对朱标温和地笑了笑,也转身离去,留下朱标一个人在原地,心情如同坐了过山车,七上八下。
卜卦风波暂时平息,但“贵不可言”与“变数极大”这两个判词,却像一对翅膀,一只是金光闪闪的,一只是迷雾重重的,插在了朱标的背上。他在营地里的地位变得更加超然,也更加微妙。士兵们看他的眼神带着敬畏和好奇,仿佛在看一个活着的神只。然而,当夜,朱标起夜时,却无意中瞥见刘伯温独自一人坐在远处的小山坡上,仰望着星空,手中依旧在掐算着什么,眉头紧锁,不时摇头,最终对着星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喃喃自语:“紫薇帝星旁,何来此异辉?似辅似劫,似真似幻……天机……真的乱了吗?” 这句话,如同冰水般浇在了朱标的心头。刘伯温,他到底算出了什么?他的疑惑,似乎远未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