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回了，你早点休息。”郭雪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眼尾扫过家属院亮着灯的方向，那里住着王正军。张雨晴接过袋子，看着她转身时被风掀起的衣角，像只落了单的蝶。两人在岔路口分开，一盏路灯恰好亮起，把她们的影子拉得一长一短，最终融进不同的夜色里。
张雨晴刚拐进家属院的大门，一股混着酱油香和葱花味的热气就裹了过来。张念山系着围裙，从厨房门口探出头，袖口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他快步走过来接过袋子，指腹不经意蹭到她微凉的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买这么多？累不累？”
“不累。”张雨晴摇摇头，把左手拎着的另一个袋子递过去，眼底藏着笑意，“这个不是我买的，是雪儿托我带给王大哥的。”
张念山的手顿在半空，眼里满是诧异：“怎么他们两个……”
“你别瞎想。”张雨晴拉着他往屋里走，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响，“雪儿说昨天晚上喝醉了，吐了王大哥一身，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她本来想自己送，又怕尴尬，就让我带回来，等我们明天走的时候，你转交给他。”
进屋后，张念山先倒了半杯水递给张雨晴，看着她喝下去，才拉着她去洗手。厨房飘来的香味更浓了，搪瓷盘里盛着金黄的炒鸡蛋，砂锅里炖着的萝卜排骨汤咕嘟作响，热气在窗玻璃上凝出一层薄雾。两人坐在小桌旁，张念山一边给她夹排骨，一边催着她讲讲白天的事。
张雨晴便把昨天晚上的情形一五一十说开——郭雪怎么红着眼眶说“我就想跟他多说几句话”，又怎么在今天下午的百货大楼里怎么为王政军挑选衣服，以及这一身衣服的价格多么的昂贵。
张念山听着，夹菜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王副团长就是个榆木疙瘩。郭雪这姑娘多好啊，心细又实在，他要是错过了，以后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说着又往她碗里添了勺鸡蛋，“你也多吃点，明天路上要坐好久的火车。”
吃过晚饭，张念山拉着张雨晴在部队大院里散步。初秋的晚风带着点凉意，却吹不散两人相扣的手心里的温度。路灯沿着路牙排开，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偶尔有巡逻的士兵走过，会敬个礼轻声说“张团长好，嫂子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张念山就起了床。厨房的灯亮得很早，他蹲在灶台前煮小米粥，又煎了两个荷包蛋，蛋白煎得金黄，蛋黄却留着溏心——那是张雨晴最喜欢的样子。等张雨晴收拾好行李出来时，粥已经温在锅里，桌上还摆着她爱吃的酱菜。
“快吃，吃完咱们去叫郭雪。”张念山把粥碗推到她面前，又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
两人收拾好东西，开车去招待所接郭雪。郭雪背着个帆布包站在门口，眼底有些红，看见他们来，勉强笑了笑：“你们来了。”
“雪儿，快上车”。张雨晴催促着。
车子往火车站开，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张念山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郭雪，她正望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发呆，眼神空落落的。他清了清嗓子，对张雨晴说：“晴儿，这次我不送你们，你们俩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在火车上上厕所，记得结伴去，别单独行动。”
张雨晴笑着推了他一下：“山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放心吧。我和雪儿来的时候，不也平平安安的？”
“那不一样。”张念山皱着眉，语气里满是不放心，“到家了一定要第一时间给我发电报，或者去邮局打电话，听见没？”
张雨晴点点头，眼角却有些发热。郭雪坐在后面，悄悄抬眼，看了看前排相视而笑的两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趴在招待所的窗台上，看见王正军从办公楼里出来，脚步匆匆的，不知道要去做什么。那时候她多希望，他能抬头看一眼自己住的那间房，哪怕只是一眼。
“要是王大哥也能这样对我就好了。”她在心里悄悄想，眼眶突然就热了。怕被人看见，她赶紧把头转向窗外，看着路边的白杨树一棵接一棵往后退，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次走了，可能再也不会来海城了。这里有她最爱的人，却也是让她最伤心的地方。
张雨晴在后视镜里看出了她的窘迫，却没开口安慰。她知道，有些伤口只能自己慢慢愈合，别人说再多“别难过”，都不如自己想通。她悄悄握住张念山的手，他的掌心很暖，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在说“我在呢”。
车子很快到了火车站。张念山去买票，特意选了下铺，说“你们俩住下铺方便”。他帮她们把行李搬到火车上，又仔细看了看铺位，叮嘱道：“晚上睡觉把包放好，别让人拿错了。吃饭就去餐车，别总吃泡面。”
列车员开始催乘客下车，“同志，快到点了，再不下车火车要开了。”张念山停下话，转身把张雨晴拥进怀里，声音有些发紧：“照顾好自己，千万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到家了一定给我拍电报，听见没？”
张雨晴埋在他怀里，点头的动作很轻，眼泪却已经打湿了他的军装。郭雪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相拥的样子，眼圈也红了，赶紧别过头去。
张念山下车时，还在车窗边站了好久。火车开动的鸣笛声响起，他挥着手，身影一点点变小，最后变成了人群里的一个小黑点。张雨晴趴在车窗上，看着他站在原地不动的样子，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掉。
“雨晴，别哭了。”郭雪递过一张纸巾，声音带着哽咽，“你和念山哥总会再见面的，可我……我和王大哥，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她说着，眼泪也涌了出来，滴在帆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张雨晴赶紧擦干眼泪，拉着她的手：“别这么说，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呢。”可她心里也清楚，郭雪这次走得这么决绝，怕是真的打算放下了。两人不再看窗外，并肩坐在下铺，车厢里的灯光有些暗，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另一边，张念山从火车站出来，开车直接回了部队。他没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王正军的办公室——张雨晴走之前特意把郭雪的袋子交给了他，反复叮嘱“你一定要亲手交给王大哥，别让别人转交”。
办公室的门没关严，能看见王正军坐在桌前看文件的身影。张念山推开门进去，把袋子往他桌上一放，语气里带着点无奈：“这是郭雪和雨晴走之前交代的，让我带给你。”
王正军抬起头，眼里满是疑惑：“张团长，这是……”
“是什么你自己打开看。”张念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你呀，真是个木头脑袋。郭雪那么好的姑娘，你不珍惜，我都想撬开你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说完转身就走，没给王正军再追问的机会。
王正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袋子。袋子是百货大楼的包装，上面还印着红色的五角星。他迟疑了一下，伸手解开了系在袋口的绳子。
里面是一套崭新的外套，深灰色的，摸起来很厚实。他拿起外套看了看尺码，正好是自己穿的号。袋子里还有两双棉袜，是深灰色的，针脚缝得很整齐。最底层压着一封叠得整齐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写着“王大哥亲启”。
王正军的指尖顿了顿，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慌。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纸，上面是郭雪清秀的字迹：
“王大哥，我走了。
其实我昨天晚上就想跟你说再见，可我没敢。我怕我一看见你，就舍不得走了。这些天打扰你了，我很庆幸能认识你，也很庆幸……能跟你多说几句话。
我知道，我闯不进你的心里。你心里装着部队，装着责任，或许还有别的人，可唯独没有我。所以我选择不再纠缠，也不再让你为难。
海城是我第一次来，也会是最后一次。我喜欢这里的海，喜欢这里的白杨树，更喜欢……在这里遇到的你。虽然我们没能走下去，可我不后悔。那天晚上我喝醉了，你抱了我，我也搂了你的脖子。别人都说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可我记得很清楚——你的肩膀很宽，抱着我的时候很轻，好像怕碰碎我一样。
就这一次，我觉得这辈子已经足够了。
这套衣服是我在百货大楼挑了好久的，我感觉这个颜色适合你。那天晚上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就当是我赔罪的礼物吧，希望你能喜欢。
让我最后再叫你一次王大哥吧。王大哥，你以后一定要保重身体，别总熬夜看文件，也别总吃泡面。希望你能遇到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她能陪你看海，陪你散步，陪你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后会无期。
雪儿”
王正军看着信，手指微微发颤。信纸被他捏得有些皱，上面的字迹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了郭雪红着眼眶的样子——她拿着外套问“这个颜色显黑吗”，她喝醉了说“我就想跟你多说几句话”，她站在招待所门口，背着帆布包说“麻烦你们了”。
他想起前天晚上，她双手搂着自己的脖子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他递了张纸巾，她却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委屈：“王大哥，我是不是特别烦啊？”
他一直以为，自己心里只有部队，只有责任，可现在看着这封信，看着这套崭新的衣服，心里却像被猫抓了一样，又疼又慌。他是个军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刻眼眶却热得发疼。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信纸上，把“后会无期”四个字照得格外刺眼。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吹着白杨树的声音。王正军拿起那身外套，贴在胸口，好像还能闻到郭雪身上淡淡的肥皂味。他突然想起张念山说的话——“你要是错过了，以后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是啊，他好像真的错过了。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看着部队大院里来来往往的士兵，看着远处的白杨树，心里空荡荡的。他掏出笔，想给郭雪写封信，可笔尖落在纸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原来有些再见，一旦说出口，就真的是后会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