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惜棠将工分券收进衣襟时,指腹还残留着那抹暖黄的温度。
她转身往正屋走,鞋跟碾碎了几片结霜的枯叶,脆响惊得廊下老母鸡扑棱翅膀。
小桃!
去请程娘子和张稳婆、王稳婆来。她对院角晾衣的小丫头扬声,见小桃慌忙擦手跑远,又补了句,再让阿柱去喊李稳婆,就说我这有紧要事商量。
关凌飞跟着进了屋,反手闩上门,见她从床头木箱最底层摸出个青瓷罐,罐口封着三层蜡纸,这是灵泉液?他压低声音,不是说留着防春瘟的?
可若百姓再跪雪地求拜,寒疾比春瘟来得更快。苏惜棠揭蜡纸的手稳得反常,我今早去村东头,见刘二家媳妇抱着半岁娃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娃的小拳头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她倒出半勺灵泉液在碗里,清冽的甜香立刻漫开,强行拆了那些草棚禁拜?
前日张里正去劝,被王大娘家的儿子推了个跟头——百姓不是拜我,是拜这三年里能吃饱饭的日子。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程七娘的声音:娘子,我来了。
程七娘掀棉帘进来时,发间还沾着夜露,手里攥着本磨旧的账册。
小桃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算盘,发顶的红头绳被风吹得乱翘。
三位稳婆随后鱼贯而入,张稳婆腰间的药囊撞在门框上,叮当响了两声。
都坐。苏惜棠指了指炕沿,自己却站着,诸位都看到了,这两日村口搭了七八个草棚,百姓不分昼夜跪着,说要给我立生祠。她扫过众人微变的脸色,我若受了这香火,是折福;若拒了,他们转去玄真观求符——前日我听二牛说,观里的小道子在卖消灾符,一张要五文钱。
王稳婆拍着大腿:五文钱够买半升米!那些道士......
所以得给他们个去处。程七娘突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账册边角,既不是神祠,也不是生祠。
就像咱们的工分市——百姓自己立的,拜的是这三年共渡的命。
苏惜棠眼睛亮了。
她抓起程七娘的手:七娘说得对!
我昨夜想了半宿,总觉得要引这股气往实处落。她端起那碗灵泉液,这是最后三勺灵泉,掺在泥里塑个像——不是神仙,是咱们青竹村的阿娘们。
小桃的算盘珠子突然一响:阿娘们春种时挽袖子的手,冬夜里纳鞋底的灯,还有去年涝灾时挨家送热粥的......她声音越说越轻,却让三位稳婆红了眼眶。
就这么定。苏惜棠将灵泉液重新封好,明日我去村口的土地庙,那庙荒废多年,正好做这个非神之祠
次日天刚擦亮,苏惜棠踩着薄霜出了门。
关凌飞要跟,被她按住:你去山脚下看看新搭的牛棚,别让小牛崽冻着。她裹着灰布棉袍,发间只插了根木簪,走到村口时,早有几十个村民围在破庙前。
庙梁歪向一侧,褪色的土地公神像倒在墙根,半张脸埋在碎砖里。
苏惜棠站在庙前的老槐树下,提高声音:乡亲们!
这庙我要重开,但不供过往神仙——她顿了顿,看人群里有人交头接耳,只敬耕者的手,守夜的心。
人群静了片刻,突然有人喊:苏娘子是说,敬咱们自己?
苏惜棠望着说话的刘老汉,他手背上还留着去年割稻子时的刀疤,就像刘叔的手能割出齐整的稻茬,张婶的手能腌出最脆的萝卜干,咱们青竹村的日子,是这些手托起来的。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有人抹起了眼睛。
苏惜棠转向跟来的周石头——老泥匠扛着工具箱站在最后,胡子上沾着霜,周叔,我想请您用红壤掺灵泉水,塑一尊农妇像。她比划着,不用雕脸,衣褶粗些也无妨,要让每个人看了都觉得......她声音软下来,那是自家阿娘。
周石头的手在工具箱上顿了顿。
他去年被玄真观逐出来时,说他塑的城隍眼神太活泛,此刻却盯着庙前的断碑,喉结动了动:我......
不着急应。苏惜棠笑着递过个布包,这是今早熬的红枣粥,趁热喝。她又指了指旁边的竹筐,厚袄是我让小桃她们赶制的,您若愿意帮这个忙,就收着;不愿,就当我孝敬长辈的。
周石头没接,转身走了。
但第三日清晨,苏惜棠推开院门时,正见他扛着泥桶站在门口,工具箱上落着层薄雪。
他瓮声瓮气地说:昨夜......梦见老城隍了。
泥像塑了三天。
苏惜棠每日晌午去看,见周石头蹲在泥堆前,手指像揉面似的推着泥团。
他不让人帮忙,只在渴了时喝口热粥,冷了时披件厚袄。
落成那日,晨雾未散。
苏惜棠站在庙前,望着那尊泥像——粗布衣裳的褶皱里还沾着草屑,怀里抱着几枝稻穗,稻粒颗颗饱满。
最奇的是那张脸,平滑得像被晨雾蒙住,却让每个凑近的人都鼻尖发酸。
刘二家媳妇第一个上前,伸手摸了摸泥像的衣角:像我娘,去年走的时候,身上盖的就是这种粗布。
张婶抹着泪:我阿婆活着时,总爱揣把稻穗哄我,说稻子黄了,囡囡就不饿了
日头升高时,庙前的雪地上落满了脚印。
有人放下半把新摘的青菜,有人搁了块烤得金黄的红薯,还有个小娃踮脚放了颗野山枣,脆生生说:给阿娘的甜。
苏惜棠站在庙檐下,看着泥像在晨光里泛着温黄的光,忽然想起空间里的人缘草——此刻,那些草叶正舒展着,叶尖凝着露珠,像是在喝什么。
苏娘子。
她转头,见香婆李三姑攥着块蓝布站在身后。
李三姑从前专收香火钱,此刻却没戴那串铜铃铛,我琢磨着......这庙得有人守。她指了指怀里的旧木箱,我这儿有个匣子,能装百姓的心愿。
苏惜棠望着那木箱斑驳的漆皮,忽然笑了:香婆李三姑打开旧木箱时,箱底飘出一缕沉水香,混着霉味钻进苏惜棠鼻腔。
那箱子漆皮剥落处露出暗红底色,倒像块被岁月磨旧的碑——李三姑枯瘦的手指抚过箱内整整齐齐码着的黄纸条,这是我从前收香火时攒的,原想着给玄真观交例钱......她突然抬头,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可昨儿看那泥像,我夜里翻来覆去想,神仙要那么多香火钱做甚?
倒不如让百姓把心里的暖热存进来。
她抽出一张黄纸,在庙前的石桌上铺平,蘸了墨递给刘二家媳妇:大妹子,你不是想求娃开春能进学堂?
先写件别人对你的好。刘二家媳妇捏着笔杆发颤,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前儿张婶送我半筐白菜......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自家娃还病着,倒先记挂我家没菜吃。
李三姑把纸折成小方块,这就投进匣里。
等你家娃进了学堂,再来添桩新恩。
围观的村民渐渐围拢。
王大娘家的小儿子挤到最前头,踮脚看匣子里的纸团:阿婆,我能写吗?李三姑蹲下来,把笔递给他:写你记着的甜。小娃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苏娘子给我糖,又补了句,阿娘说那是她种的灵田糖。
他把纸团投进去时,匣子地轻响,像块石子落进心湖。
苏惜棠站在庙檐下,看李三姑的蓝布围裙被风掀起一角。
她注意到李三姑每收一张纸,都会用拇指在纸角按个小红印——那是她自己刻的字戳。七娘说得对,要引这股气往实处落。她摸了摸衣襟里的玉佩,空间边缘的人缘草正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庙前的细碎人声。
暮色漫上山头时,关凌飞的皮靴声碾碎了满地霜花。
他巡山的皮袄上沾着松针,护市队的小伙子们扛着两捆干草跟在身后。李婶子,把这铺在阶前。他指了指庙门,夜里霜重,别让乡亲们跪冰上。
刘老汉正往泥像脚边放烤红薯,抬头见是他,慌忙起身:关猎户,我这就走......
坐着。关凌飞蹲下来,帮老汉理了理皱巴巴的裤腿,我听柱儿说,您昨儿梦见泥像递藤杖?
老汉眼眶立刻红了:可不么!
那泥像没脸,可我偏觉着是我家那口子......她走前总说,等稻子再收两茬,就给我打根藤杖。他抹了把脸,我知道是梦,可醒了腿真不疼了!
许是这庙......他压低声音,有福气。
关凌飞没接话,只把干草铺得更匀。
护市队的阿柱凑过来嘀咕:头儿,咱们不管管?
万一玄真观的人......
管甚?关凌飞拍了拍阿柱的肩,他们跪的是泥胎么?
是三年前苏娘子带着咱们挖的第一口井,是去年涝灾时各家凑的半升米,是今年新盖的学堂瓦。他站起身,皮袄上的松针簌簌落进草堆,这泥像,是把这些暖热攒一块儿了。
苏惜棠在院门口等他时,月亮刚爬上枣树梢。
关凌飞跺掉靴底的霜,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山脚下猎户送的野蜂蜜,说给你调灵泉水喝。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今儿在庙前,我突然明白你为啥非塑个没脸的像——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想拜的人,这像就替他们兜着。
苏惜棠拆开油纸包,蜜香混着松脂味涌出来。
她忽然攥紧他的手,指尖冰凉:百音树今夜要鸣。
子时三刻,百音树的呜咽穿透窗纸。
小满撞开院门时,发辫散成乱草,苏娘子!
树说血碑松动,鹤影南徙她扶着门框喘气,我数了,是第七声短鸣,第三声长——跟去年山洪前一样!
关凌飞抄起墙边的猎刀,苏惜棠已解下玉佩。
灵田空间的泉心突然翻涌,青莲第五朵花瓣簌簌震颤,一滴露珠从莲心坠落,地落入灵泉池,荡开淡金涟漪。
识心草的叶片突然舒展成扇形,草尖指着空间西角——那里浮起一片模糊的影像:乱葬岗的残碑上,血色藤蔓正一寸寸缩回土中,碑缝里渗出的血珠凝成细流,沿着地脉蜿蜒,竟朝着青竹村方向爬来。
有人在吸民念。苏惜棠的指甲掐进掌心,玄真观那些道士,怕是想把村民的香火变成邪祟的养料。她望着池中淡金涟漪,忽然笑了,可他们没想到,咱们的香火是恩,是暖,是活人的光。
关凌飞的猎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需要我带人守庙?
苏惜棠摸了摸空间里的人缘草,草叶上还沾着白天的愿力露珠,咱们要把这些光拧成绳。她转头对小满道,去喊小桃,让她明早把福音簿抱来——李三姑的心愿匣里,该有第一百个故事了。
小桃的窗纸这时亮起灯火,映出她趴在案头的影子。
隔着院墙,能听见她翻找账册的响动,还有算盘珠子轻响——像是在数着什么,又像是在攒着什么,等天亮时,要交给最该看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