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墙青瓦的酒坊里，吴二狗蹲在第七个陶坛前，额角的汗珠子顺着络腮胡往下淌。
他用布巾裹住坛口，屏息抽开木塞的瞬间，一缕甜香“咻”地窜出来，像春日里第一只破茧的蝶，撞得人鼻尖发痒。
“成了？”他喉结滚动，声音发颤。
坛中酒液在烛火下泛着蜜色，比寻常桃酒多了层琥珀光晕。
吴二狗颤抖着舀起半盏，凑到唇边又停住——这是他用苏娘子给的陈年酒曲，配着三等灵桃，在空间灵泉里泡了七日，蒸馏七次才得的。
要是砸了...他不敢想，去年他偷挖苏娘子的桃苗被抓时，也是这副浑身发虚的德行。
“管他呢！”他一闭眼饮尽，刹那间暖意从喉头漫开，像泡在晒了整日的山溪里，连后颈的老寒酸都松快了。
“娘啊！”他踉跄着扶住酒坛，眼眶热得发烫，“这酒...能给人暖身子！”
酒坊木门“吱呀”被推开，苏惜棠提着灯笼站在门口，月光漏在她发间，衬得耳坠子上的珍珠泛着柔光。
“吴大哥。”她声音轻得像片叶，吴二狗却像被雷劈了似的，酒盏“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他手忙脚乱去捡，又怕碰洒了坛里的酒，急得额头汗更多了：“娘子！我...我不是偷用你东西！是那酒曲在空间里放着也是放着，我想着试试新酿法，要是砸了我...我把酒坊抵给你！”
苏惜棠没接话，目光落在陶坛上。
她伸手沾了点酒液，放在舌尖轻抿。
暖意顺着脉络往上窜，连指尖的冻疮都痒了起来——分明是空间灵气入了酒！
她眸光微闪，前世学中医时读过古籍，说灵物入酒能温养经脉，没想到吴二狗误打误撞竟成了。
“砸什么？”她忽然笑了，“这酒，叫温脉桃酒。”
吴二狗愣住，酒坛在他怀里发颤：“真...真能喝？”
“能喝，但不能卖。”苏惜棠指尖点了点坛口，“只能‘赏’。”
春宴那日，永安县衙的牡丹开得正好。
县令坐在主位，看着案上那坛裹着红绸的酒，眉峰微挑：“沈丫头，你说这酒是青竹村苏娘子送的？”
沈小姐穿着月白襦裙，正往酒坛里插桃花枝。
她素手一抬，红绸滑落，琥珀色酒液映得满桌生辉：“父亲且看这笺——‘桃生北山，酒承春露，敬献明公，愿风调雨顺’。”
县令捻着胡须笑：“倒会说话。”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酒盏，酒液入喉的刹那，原本因晨寒发紧的肩背“唰”地松了。
他眼睛猛地睁大，又饮一盏，喉结滚动两下：“甘而不腻，暖而不燥...竟有养生之效！”
“这酒非卖品，青竹村只酿了三坛。”沈小姐垂眸整理着花枝，“一坛送父亲，一坛送十乡里正代表，还有一坛...我留着抄桃诗时喝。”
“胡闹！”县令却笑出了声，“此酒若能进贡，何愁县库不丰？”他放下酒盏，指节敲了敲桌案，“明日让青竹村的苏娘子来见我。”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晚就扑棱棱飞进青竹村。
钱掌柜的枣红马撞开村口的篱笆，他扶着胸口从马背上滚下来，杭绸衫全被汗浸透了：“苏娘子！苏娘子！”
苏惜棠正和关凌飞在晒谷场对账，抬头就见钱掌柜跪在她脚边，手里攥着张写满数字的纸：“我愿预付三千贯，包销五年！一坛酒换百亩桃地，您看这数——”
“钱掌柜请起。”苏惜棠后退半步，避开他抓过来的手，“酒不外卖，只赠不卖。”
钱掌柜的脸白了：“那...那如何能得？”
“种好桃。”关凌飞抱臂站在她身侧，声音像淬了冰，“每年春分，县令、沈小姐、十村代表，各赠一坛。想得酒？先把桃种出灵气来。”
老吴头蹲在墙角嗑瓜子，“噗”地笑出声：“以后不是咱们求着卖桃，是他们求着喝咱们的酒！”
钱掌柜瘫坐在地，手里的纸页飘落在地。
月光漫过晒谷场，远处酒坊的灯火还亮着，吴二狗趴在窗台上往这边望。
他摸了摸后颈的旧疤，那里曾被他偷桃的主人用鞭子抽过。
此刻喉间的暖意还在，他抹了把脸，转身往酒坛里又添了把酒曲——这酒，他得酿得更醇些。
“娘子！”他突然喊了一嗓子，声音带着哽咽，“明儿我去祠堂，把当年偷桃的事...都刻碑上！”
苏惜棠转头看他，月光里，吴二狗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株终于站稳了根的桃树。
酒坊外的月光被云翳遮了一瞬，吴二狗的哽咽声突然拔高，像被什么哽住了喉管。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青石板硌得膝盖生疼，可他顾不上，双手撑着地面，络腮胡上还沾着酒坊里的酒糟，抬头时眼里全是水光：“我吴二狗曾是贼，如今……也能酿出让人敬的酒？”他喉结滚动，后颈那道淡粉色的旧疤随着动作微微发颤——那是三年前偷挖苏惜棠桃苗被抓时，他自己挣动着撞在桃枝上留下的，原想着是洗不净的耻辱，此刻却像被月光吻过的银线。
苏惜棠走过去，指尖刚触到他胳膊，就被他粗糙的掌心蹭了一下。
她微微一怔，这双手曾偷过桃苗，此刻却带着酒坛里的余温，连颤抖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虔诚。
“你酿的不是酒，是改过的心。”她弯腰将人扶起，腕间银镯轻响，“我宣布，青竹福酒坊今日立，吴大哥任第一任坊主。每月提成一成，另设十个酿酒学徒名额——”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围过来的村民，“给村中没地种、没活计的穷家小子，学手艺，挣体面钱。”
“娘子！”老吴头的烟杆“当”地砸在地上，他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我家那混小子正蹲墙根哭没出路呢，明儿就让他来！”
钱掌柜还瘫坐在晒谷场的纸页里，听见“提成一成”四个字，猛地抬头。
杭绸衫上沾了草屑，他也顾不上拍，爬起来时差点撞翻晒谷的竹匾：“苏娘子！我、我愿出三倍银钱请学徒——”
“钱掌柜。”关凌飞往前半步，阴影罩住对方，声音冷得像山涧冰泉，“福酒坊的学徒，学的是青竹村的手艺，挣的是青竹村的体面。”他拇指蹭了蹭腰间的兽皮箭囊，那是他上个月猎到的豹子皮做的，“要合作，先学规矩。”
钱掌柜的汗珠子“唰”地又冒了一层，慌忙点头哈腰退到边上。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苏娘子点石成金，更化人心！”顿时引来一片附和，连隔壁院的老阿婆都拄着拐杖挤进来，往吴二狗手里塞了把炒花生：“狗娃子，阿婆信你！”
吴二狗捏着花生，指节发白。
他突然转身冲进酒坊，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那是他从前讨饭用的。
他将碗重重放在酒坛前，“当”的一声震得酒液晃出涟漪：“这碗，以后装酒坊的公账！谁要动歪心思，就跟这碗一样——”他抄起酒坛边的石锁，“咔嚓”砸了个粉碎。
月光重新漫进酒坊，碎瓷片上还沾着炒花生的香气。
苏惜棠望着那堆碎片，心里泛起热意——她要的从来不是一座酒坊，是让每个青竹村的人，都能挺直腰杆活。
春分宴那日，永安县衙的牡丹开得比往年更艳。
苏惜棠穿着月白夹袄，发间别了支桃木簪，是关凌飞天没亮就进山削的，说“青竹村的娘子，得戴自己山的木”。
她牵着他的手登台时，台下十乡的里正、县城的富户都直了眼——谁能想到，去年还穷得连盐都吃不起的山坳村妇，如今站在这里，连县令都笑着往她案上添了盏春茶。
“今日，青竹村立‘福桃三不卖’。”苏惜棠声音清越，像山涧撞石的泉，“一不卖无印桃——每颗桃都盖‘青竹福’木印，印里藏着我画的桃叶纹，仿不得；二不卖无名树——每棵桃树都立木牌，写着种树人的名，结的桃得对得住名字；三不卖无德人——”她目光扫过台下，钱掌柜的胖脸瞬间白了，“偷过桃的、坑过农的、坏过规矩的，青竹桃，不卖。”
台下炸开一片议论。
县令捻着胡须笑：“苏娘子这规矩，倒比我衙门的告示还严。”他端起酒盏，琥珀色酒液映着日头，“不过某倒要看看，这‘无德人’敢不敢来触这个霉头。”
沈小姐穿着藕荷色襦裙从后堂转出来，手里捧着一卷洒金笺。
她眼波流转，扫过满场惊叹的众人，提笔蘸了朱砂：“一盏春醪暖万家，青竹福气落天涯。莫道山民无大志，笑看桃酒进京华！”最后一字写完，她将笔往空中一抛，被身后的书童稳稳接住。
满座文人争着抄诗，有个酸秀才拍案而起：“此诗当名‘福酒诗会’！青竹村这桃酒，怕是要成大齐一绝了！”
归村时已是暮春黄昏。
晒谷场上的桃树都挂了新木牌，小娃们追着跑，碰得木牌“叮叮”响，像一串会笑的铃铛。
苏惜棠站在牌前，指尖抚过“关大牛”“王二柱”几个歪歪扭扭的名字——那是昨天她教村里汉子们写的。
风里飘来酒坊的甜香，吴二狗的大嗓门混在里头：“学徒们听着！这第七道蒸馏，火候要像疼新媳妇似的——轻着点，慢着点！”
“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是福娃。”她摸着微隆的腹部，声音轻得像落在桃瓣上的晨露。
关凌飞将她的手裹进自己掌心，指腹蹭过她腕间的银镯——那是他用第一笔卖桃的银钱打的，“你种的不是田，是整个村子的命。”
话音未落，北山方向突然掠过一道微光。
苏惜棠抬头，见灵田上空的薄雾里，有细碎的光点像星子落进池塘，荡开层层涟漪。
她心头一跳——空间认主需“积福养灵”，如今青竹村富了，村民的心齐了，连带着空间都醒了。
夜风拂过，桃香裹着酒气漫过来。
苏惜棠望着远处酒坊的灯火，那里有学徒们的笑声，有吴二狗敲着酒坛教火候的吆喝，有晒谷场木牌碰撞的脆响。
她忽然想起刚穿来时，被婆婆押去卖的路上，她攥着玉佩哭，觉得这破村子暗得像没底的井。
可如今，井里有了光，有了火，有了活泛的人声。
“福气……才刚开始。”她对着风轻声说。
关凌飞揽着她往家走，路过酒坊后墙根时，他脚步顿了顿。
墙根下有个草垛，被夜露打湿了边角。
苏惜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草垛边有半截新鲜的桃枝，枝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像是刚被人挖出来，又匆匆埋回去的。
“许是哪个小娃淘气。”关凌飞揉了揉她的发顶，拉着她继续走。
月光漫过墙根，草垛下的泥土微微隆起，像藏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