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记工坊的灯火，连续亮了七个昼夜。 榨辊沉重的吱嘎声，大锅里糖浆翻滚的咕嘟声，木棒搅动结晶的粘稠声，还有汉子们压低了嗓音的吆喝，混合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成了靠山村夜晚最坚实的背景音。
一排排宽大的竹匾铺满了工坊大院和附近几块平整的晒场。上面铺满了雪白湿润的白糖，贪婪地吸收着秋日里难得的、金灿灿的阳光。经过几天的暴晒和人工翻动，湿糖里的水分被彻底逼走，变得干燥松散，颗粒晶莹，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碎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纯净到极致的甘甜气息，吸一口都让人心旷神怡。
“落儿姐！你快看！”柱子捧着一把晒得干透的白糖，激动地跑到正在检查竹匾的沈星落面前，声音都带着颤，“干了！透干！白得晃眼！这一匾，少说也有二十斤！”
沈星落捻起一小撮，入手冰凉干燥，颗粒分明，轻轻一搓，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她点点头：“嗯，这批晒得不错。小心收进木桶，铺上油纸防潮。五百斤，指日可待。”
“哎！”柱子响亮地应着，脸上是连日熬夜的疲惫，却盖不住那股子扬眉吐气的兴奋劲儿。“照这个进度，不用十天，八天就能凑齐！到时候看那姓周的王八蛋还能放什么屁！”
工坊里外，一片忙碌而有序的景象。晒干的糖被小心翼翼地装桶密封，新的湿糖又源源不断地铺上竹匾。村民们虽然熬得眼眶发青，但精神头十足，干活的间隙，眼神总忍不住瞟向那些堆积起来的、装着雪白贡糖的木桶，脸上洋溢着自豪。
然而，这份忙碌下的平静，在第七天下午被彻底打破。
负责去镇上采买黑糖原料的沈大牛，赶着空车回来了。他脸色难看，跳下车就直奔工坊找到沈星落和赵三爷。
“落儿，三爷！出事了！”沈大牛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镇上…镇上所有的糖铺子，都不卖黑糖给我们沈记了！”
“什么？！”赵三爷手里的烟袋锅差点掉地上，“都不卖了？为什么？”
“问就是没货！”沈大牛气得直跺脚，“我跑了瑞福祥、广源行、还有街面上那几家小糖铺，全是一个腔调！‘黑糖紧俏，没货了，沈记要买，等下一批，少说也得半个月！’ 他娘的，我亲眼看见广源行的库房门口刚卸下一车黑糖，转头伙计就跟我说没货！摆明了是串通好了，卡咱们脖子！”
“周鸿福！”赵三爷咬着牙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肯定是这老小子搞的鬼！断咱们的原料！想让咱们熬不出贡糖，吃知县大人的挂落！”
工坊里的汉子们听到动静，都围了过来，一听原料被断了，顿时炸开了锅。 “狗日的周扒皮！” “这不是要咱们的命吗？” “没黑糖，拿什么榨浆？拿什么熬白糖？” “就剩两天了！库房里那点黑糖，最多再撑半天！”
恐慌和愤怒瞬间在工坊里蔓延。眼看胜利在望，却被人釜底抽薪！这感觉比直接打上门还憋屈！
沈星落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冰。她早就料到周鸿福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手段这么下作，直接联合了整个县城的糖商搞垄断封锁！
“大牛哥，库房还剩多少黑糖？”她沉声问。 “顶多…顶多两百斤！”沈大牛声音发苦。 两百斤黑糖，按现在的出糖率，最多熬出六七十斤白糖！离五百斤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落丫头，这可咋办啊？”赵三爷急得团团转，“要不…我豁出这张老脸，去邻县看看？快马加鞭，兴许能赶回来一点…”
“来不及了。”沈星落摇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焦急的脸，“邻县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两天。而且，周鸿福既然能说动清河县所有糖铺，邻县难道就没人给他面子？就算买到，量也绝对不够。”
绝望的气氛笼罩下来。汉子们像被抽掉了筋骨，刚才的干劲消失得无影无踪。柱子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又气又恨。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又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妇人的哭喊和男人的怒骂。
“落儿！落儿！”林秀娘急匆匆地跑进工坊院子，脸色煞白，眼圈通红，“不好了！王婆子…王婆子带着她男人和两个儿子，堵在咱家门口，非要拽走春桃！春桃不肯走，正撕扯呢！”
春桃？那个在工坊负责清洗陶盆、手脚麻利又细心的姑娘？ 沈星落眼神一厉，拔腿就往家走。赵三爷、柱子等人也立刻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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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落家门口，围了不少村民。人群中间，一个穿着半旧绸衫、三角眼薄嘴唇的干瘦老头，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着躲在林秀娘身后的春桃骂：“死丫头！反了你了！爹娘给你寻了门好亲事，是天大的福分！由得你说不嫁就不嫁？给我滚过来！”
旁边一个同样刻薄相的老婆子（王婆子）也在帮腔，伸手就要去拽春桃的胳膊：“就是！周家可是县里的大户！周少爷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比你在那破工坊里刷盆子强百倍？赶紧跟我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春桃死死抓着林秀娘的衣角，哭得眼睛红肿，声音却带着倔强：“我不去！什么周少爷！那就是个傻子！你们就是贪图周家给的二十两银子！想把我卖了换钱！我不嫁！我就在沈记工坊干活！”
“放屁！”干瘦老头（春桃爹）勃然大怒，扬起巴掌就要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得到你挑三拣四？今天绑也把你绑去！”
“住手！” 一声冷喝如同炸雷，瞬间让混乱的场面一静。
沈星落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她目光扫过王婆子夫妇和他们身后两个一脸凶相的壮实儿子，最后落在瑟瑟发抖却一脸倔强的春桃身上。
“落儿姐！”春桃看到沈星落，如同看到了主心骨，哭喊出声，“我不跟他们走！他们要把我卖给周家那个傻儿子！”
周家？又是周家！周鸿福！
沈星落心里的怒火瞬间燎原！断原料还不够，竟然把手伸到工坊女工身上，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挖人墙角，扰乱军心！
“王有财，”沈星落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那干瘦老头，“卖女儿，很光彩？”
王有财被沈星落看得心里一虚，但想到周家许诺的二十两银子，还有事成之后的好处，又挺起干瘪的胸膛：“沈星落！你少管闲事！我管教自家闺女，天经地义！她是我生的，我想让她嫁谁就嫁谁！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外人？”沈星落冷笑一声，往前一步，无形的气势骤然压向王有财，“春桃现在是我沈记工坊的人，签了契书，领着我沈记的工钱！她在工坊干活期间，就是我沈记护着的人！你动她一下试试？”
王有财被沈星落的气势逼得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叫嚣：“契书？那废纸顶个屁用！我是她爹！官府来了也管不了！老二老三！给我把那死丫头拖走！”
他身后两个壮汉立刻狞笑着上前，伸手就要越过林秀娘去抓春桃。
“我看谁敢！”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不是沈星落，却是从后面挤进来的沈老三！
谁也没想到，平日里闷葫芦一样、甚至有些懦弱的沈老三，此刻竟然像头被激怒的狮子！他双眼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刚从院里抄起的、手臂粗的硬木柴火棒子，一个箭步就挡在了林秀娘和春桃前面！
“滚开！”沈老三死死瞪着那两个壮汉，手里的柴火棒子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谁敢碰我闺女护着的人，老子跟他拼了！”
“爹…”沈星落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微微一怔。
林秀娘也愣住了，看着丈夫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眼圈更红了。
王有财的两个儿子也被沈老三这突然爆发的凶悍气势震了一下，脚步顿住。
“沈老三！你…你发什么疯！”王有财尖叫道，“这是我王家的事！”
“放你娘的屁！”沈老三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王有财一脸，“春桃在给我家落儿干活！落儿护着她，就是我沈老三护着她！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玩意儿，为了点臭钱，连亲闺女都往火坑里推！畜生不如！今天有我沈老三在，你们休想把人带走！”
他猛地一挥手中的柴火棒子，带起呼呼风声，逼得王有财的两个儿子又退了一步。
“好！沈老三！你有种！”王有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老三，“你等着！周家不会放过你！还有你沈星落！我看你那破工坊还能开几天！没原料，我看你拿什么交贡糖！到时候知县大人怪罪下来，你们全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恶狠狠地撂下狠话，知道今天有沈老三这不要命的挡着，又有沈星落那煞星在，硬抢是没戏了。只能对着两个儿子一挥手：“走！咱们回去告诉周老板！看他们能嚣张到几时！”
王婆子也恨恨地剜了春桃和林秀娘一眼，跟着王有财一家，在村民们鄙夷的唾骂声中，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爹，没事了。”沈星落走到沈老三身边，轻轻按住了他依旧紧绷、微微颤抖的手臂。
沈老三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手里的柴火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女儿平静的眼睛，又看看周围关切的目光，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闷闷地说了一句：“…不能让他们欺负人。”
“嗯。”沈星落点点头，看向惊魂未定、还在抽泣的春桃，“春桃，别怕。沈记在一天，就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谢谢…谢谢落儿姐！谢谢三叔！”春桃扑通一声跪下来，泣不成声。
林秀娘赶紧把她扶起来，搂在怀里安慰。
围观的村民们看着沈老三刚才挺身而出的样子，又看看沈星落镇定自若的气度，原本因原料被断而惶惶的人心，竟奇迹般地安定了不少。
“落儿姐！”柱子挤过来，脸上带着忧色，但更多的是被沈老三激起的血性，“黑糖没了，咱不怕！大不了…咱们自己种甘蔗熬糖！就是…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贡糖怎么办？”
“是啊落儿，就剩两天了…”赵三爷也愁眉紧锁。
沈星落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村外那片新开垦的河滩地。那里，几口浅塘波光粼粼，湿润的土地在阳光下泛着深色的油光。她之前撒下的那些铁线草种子，在灵泉水的持续滋养下，早已在地下悄然编织成网，改造着那片土壤的生机。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谁说没原料？”沈星落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他们断我的黑糖，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原料’！”
她转向赵三爷，语速快而清晰：“三爷，立刻召集所有能动弹的人手！带上最锋利的柴刀和锄头！大牛哥，去把咱们工坊那几辆大车都套上牲口！”
“落丫头，你这是要…？”赵三爷不明所以。
“去后山！”沈星落斩钉截铁，“砍甘蔗！”
“砍…砍甘蔗？”所有人都愣住了。后山哪来的甘蔗？
“对，砍甘蔗。”沈星落语气笃定，目光投向远处那片连绵的、植被茂密的山林，“后山向阳的缓坡上，野甘蔗多的是！只不过以前又细又硬，汁水少，没人当回事。现在，该派上用场了！”
她没说的是，那些野甘蔗，她早就用精神力探查过。在铁线草根系网络覆盖的边缘地带，靠近河滩地的那片向阳山坡，受到灵壤逸散能量的微弱滋养，那些野甘蔗的根茎比别处粗壮得多，汁水也更足！虽然还比不上专门培育的糖蔗，但用来应急熬糖，足够了！而且，量大管饱！
“野…野甘蔗也能熬糖？”柱子有点懵。 “我说能，就能！”沈星落不容置疑，“照我说的做！砍回来，去皮，榨汁！法子跟黑糖一样！速度要快！”
看着沈星落不容置疑的自信眼神，赵三爷一咬牙：“好！听落丫头的！柱子！铁牛！大壮！叫上所有没当班的人！抄家伙！跟落儿进山！”
绝望被新的希望取代。工坊的汉子们，连同许多闻讯赶来的村民，立刻行动起来。柴刀、锄头、绳索、板车…一支由沈星落领头、浩浩荡荡的队伍，如同出征的军队，在村民们惊愕又期待的目光中，杀气腾腾地开进了后山。
沈星落走在最前面，精神力如同无形的雷达，精准地指向那些受到灵壤能量滋养、长势格外旺盛的野甘蔗丛。
原料封锁？挖人墙角？ 周鸿福，你的招数，我接了！ 咱们就看看，到底是谁先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