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冷苑的硝烟与血腥，被深秋的风卷走，留下的焦痕与新漆、断枝与嫩芽，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无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与今日的“恩典”。
皇帝的旨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死寂了五年的北宫激起了层层涟漪。
“封赏”的物件流水般送进冷苑：簇新的锦被、精炭、几件半旧的青铜器皿、几匹颜色沉静的布帛，甚至还有一小匣据说是进贡的蜜饯。不多，但足够表明一种态度——废太子刘据，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践踏、自生自灭的囚徒了。
“修缮”的匠人也已进驻。宫卫们严密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叮当作响的敲打声和木料、灰浆的味道，取代了硫磺与血腥。残破的宫室被修补，坍塌的院墙被重新砌起，虽然远不及东宫辉煌，但至少不再是断壁残垣、鬼气森森的模样。
张公公带着小顺子，指挥着几个新拨来的、战战兢兢的小宦官，小心地安置着这些“恩赐”。他们的脸上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未来的茫然。唯有张公公，在忙碌的间隙，浑浊的老眼总是下意识地瞟向院门方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刘据端坐在唯一被修缮得稍显体面的偏殿内，面前摊着一卷简牍，目光却落在窗外那片忙碌的景象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竹简边缘，感受着那份微妙的“变化”。这看似好转的境遇，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一层更精致、也更沉重的枷锁，无声地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殿下，”张公公轻步走进来，低声道，“太医署那边传话，奉陛下口谕，太医院令丞张奉，午后便至，为殿下请脉问安。”
来了！帝王审视的目光，终于要落在他的身上。
刘据眼神微凝，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备好清茶，恭敬相迎。”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迟暮的暖意，斜斜照进殿内。太医院令丞张奉，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在两名年轻医官的陪同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官服整洁，神情平和，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陈设，最终落在起身相迎的刘据身上。
“臣张奉，奉旨为殿下请脉问安。”张奉躬身行礼，礼节周全，不卑不亢。
“有劳张令丞。”刘据伸手虚扶，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久病之人的虚弱，“父皇恩泽，孤心甚慰。只是些陈年旧疾，劳烦令丞亲自跑一趟。”
“殿下言重了。陛下关切殿下贵体，臣等自当尽心。”张奉微微一笑，示意医官打开药箱，取出脉枕。
诊脉的过程安静而漫长。张奉的手指搭在刘据的手腕上，微微闭目，仿佛沉浸在那细微的搏动之中。他的指尖稳定，气息绵长，像一尊古旧的石像。两名年轻医官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殿内落针可闻。
刘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三根手指上传来的压力。张奉绝不仅仅是在探查他的脉象是否平稳，有无伤病。他在探查更深层的东西——这脉搏的力度、节奏，是否隐藏着习武之人的刚劲？是否残留着过度激动或阴郁成疾的痕迹？是否……有被长期下毒或服用某些特殊药物的迹象？
帝王派来的太医，问的不是病，是心！是“可控性”！
刘据极力放松身体，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内息，让脉搏呈现出一种平稳中带着长期压抑后的微微迟滞、气血略有亏虚的状态——一个符合“幽禁五年、饱受惊吓、体弱多病”的废太子形象。他甚至在脉枕旁的手臂内侧，用特殊药草留下几处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青紫淤痕，伪装成被爆炸气浪波及的轻微内伤。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张奉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最终缓缓睁开了眼睛，收回了手。
“殿下脉象，”张奉的声音平稳无波，“沉而略弦，主忧思郁结，惊悸伤神。气血略显亏耗，乃长期心神劳损、寝食难安所致。幸根基未损，只需静心调养，辅以安神益气之药，假以时日，自可康复。”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刘据略显苍白的脸，“听闻昨日北宫惊变，殿下受惊不小，可有伤及肺腑？或觉胸闷气短？”
试探来了！问的是爆炸冲击，实则是想确认那“惊雷”是否对他造成了超出预期的反噬，或者……是否是他自己弄出来的把戏而受了内伤？
刘据适时地轻咳了两声，微微蹙眉：“有劳令丞挂心。昨日事发突然，震耳欲聋，孤确感胸中烦闷，耳鸣至今未消。幸得宫卫拼死护卫，未曾受皮肉之伤，只是被那巨响震得有些恍惚罢了。”
“此乃惊悸之兆，殿下无需过于忧惧。臣开一方，以安神定志为主，再辅以温养气血之品。”张奉提笔，在随医官捧上的帛书上快速书写药方，字迹工整有力。他一边写，一边似闲聊般问道：“殿下这五年，饮食起居可还规律？夜间安眠否？可有……服用过什么特别的汤药膳食？”
药渣！他果然在查这个！刘据心中警铃大作。张奉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寻常的医家问诊，但那“特别的汤药膳食”几个字，却像淬了毒的针。
“饮食粗粝，勉强果腹罢了。”刘据露出一丝苦笑，“安眠……更是奢望。至于汤药……”他看向张公公，“张公公，孤这五年，除了偶尔风寒，太医署那边，可曾开过什么特别的方子？”
张公公立刻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愤与克制：“回殿下，回张令丞。北宫冷苑，形同囚牢！殿下能得些残羹冷炙已是万幸，何曾有太医署正经营生前来问诊开方？便是殿下病重，老奴也只能去求些最寻常的祛寒草药，熬成苦水罢了！若说‘特别’……”他抬起头，眼中含泪，声音哽咽，“便是那无尽的屈辱、构陷、冷眼，日日煎熬，夜夜惊心！此乃天下最毒之药啊！”
张奉笔尖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深深看了张公公一眼，又转向刘据，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殿下受苦了。”他将药方递给张公公，“按此方抓药，每日一剂，三碗水煎成一碗，饭后温服。一月之后，臣再来为殿下复诊。”他起身，再次行礼，“殿下请安心静养，臣告退。”
送走张奉一行，殿内重新陷入沉寂。刘据后背的衣衫，已被一层冷汗浸透。方才看似平静的问答，步步惊心，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张奉最后那声叹息和复杂的眼神，是同情？是警告？还是……某种更深层的暗示？
“殿下，这张奉……”张公公忧心忡忡。
“老狐狸。”刘据吐出三个字，眼神锐利，“他问得滴水不漏，但也未必全信。药渣之事，他心中必有疑窦。不过，他最后那句‘受苦了’和那眼神……或许，他并非江充之流。”
这微妙的判断，让刘据心中稍定。然而，这份短暂的喘息还未持续片刻，一个急促的身影便从侧门闪入，是田畴。
他面色凝重，呼吸急促，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殿下！”田畴顾不上行礼，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急切，“陈平大哥急报！昌邑王刘髆的车驾，已至长安城外三十里！随行护卫的，是贰师将军李广利的亲兵营！而且……”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而且，齐王（刘闳）生母王夫人，今日一早递了牌子，请求觐见陛下！理由是……思子成疾，祈求陛下恩准，去宗庙祭拜齐王！”
轰隆！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北宫上空炸响！
昌邑王刘髆！李广利！
王夫人！
一个手握重兵的外戚，一个心怀怨望的失势宠妃，同时动作！
刘髆突然返京，还带着李广利的亲兵营，其意不言自明！江充倒台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他迫不及待要来填补！而李广利的兵锋，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王夫人的动作更是诡异！思子成疾？祭拜齐王？这理由看似哀伤合理，但在这个敏感时刻，在齐王正是被江充构陷“谋逆”而死后，王夫人突然高调出现，请求祭拜……这哪里是祭拜，分明是鸣冤！是控诉！是将一盆滚烫的、沾着齐王鲜血的脏水，泼向刚刚“平乱有功”的刘据！她在提醒所有人，包括皇帝：江充虽然伏诛，但他构陷皇子的罪行，需要一个更明确的清算！而刘据，作为江充最大的敌人和受益者，是否真的完全无辜？他铲除江充，是否也有借机铲除异己、掩盖真相的嫌疑？
好一招祸水东引！好一个以退为进！王夫人沉寂多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直指要害！她在利用一个母亲的丧子之痛，撬动整个朝局！
刘据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冷苑的修缮声似乎变得遥远，午后的阳光也失去了暖意。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巨大暗流，正从长安城内外两个方向，汹涌地朝着北宫，朝着他，席卷而来！
李广利的铁蹄踏在城外官道上的震动，王夫人那看似哀戚、实则如泣如诉的控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太医的试探刚刚结束，新的风暴便已酝酿成型，且来势更加凶猛！
刘据的手指紧紧扣住冰冷的窗棂，骨节泛白。他的眼神穿过正在修缮的院墙，望向明光宫的方向，锐利如鹰隼。
父皇……您看到了吗？
您一句“封赏”，引来的不是平静，而是群狼环伺！
昌邑王要争储，王夫人要翻案，李广利要兵权……
而您那“像他母亲”的评语，究竟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棋局中盘，真正的厮杀，现在才要开始！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翻腾的心绪。
“田畴，”刘据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传令陈平：‘盯死昌邑王与李广利亲兵营的动向，查清王夫人近日接触过哪些宗室、大臣。’另外，让张公公立刻去查，当年齐王被构陷的卷宗，尤其是……是否有留下什么指向不明、或可能被曲解的‘证据’！”
“是！”田畴领命，转身疾步而去。
刘据独自站在窗前，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刚刚粉刷过的墙壁上，显得孤峭而沉凝。太医的余威尚在，昌邑王的兵锋已至，王夫人的控诉将起……这看似“解封”的北宫，瞬间成了风暴眼！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盘算。昌邑王势大，但仓促回京，根基不稳；王夫人有怨，但家族势力已衰，翻案不易；李广利兵权在握，却远在边塞，长安城内并非他能一手遮天。关键在于，父皇的态度！那双藏在明光宫帷幕后的眼睛，会如何看待这两股同时涌来的力量？是乐见其成，让他们互相牵制？还是……已经有了新的考量？
“像他母亲……”刘据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卫子夫的恭谨温婉？还是卫氏外戚曾经的煊赫？父皇想看到的，究竟是哪一个？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面生的小宦官，在张公公的引领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殿门口，声音带着极度的惶恐：
“殿……殿下！明光宫……急召！陛下……陛下要您现在即刻过去觐见！”
刘据霍然转身！急召？在这个时候？昌邑王刚到城外，王夫人刚递了牌子，太医刚刚离开……父皇突然召见？
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这召见，绝非寻常！是王夫人的控诉起了作用？是昌邑王那边有了变故？还是……父皇终于要对北宫这场“闹剧”做出最终的裁决？
“更衣！”刘据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无论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必须去闯一闯！这盘帝王之弈，他已身不由己地置身于最凶险的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