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卷起细微的冰尘,掠过三百米高的大坝顶端平台。
工地间的喧嚣早已沉入夜色,唯有山风在深谷中呼啸。
就在这肃杀的沉寂中,一辆饱经风霜的道奇卡车,如同负重的老倔牛,发出沉闷吃力的咆哮,终于挣扎着爬上了坝顶平台。
岁月侵蚀的痕迹在它身上清晰可见:
车漆大片剥落,露出斑驳的底铁,嘶哑的喇叭声在山谷间空洞地回响,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顽强。
车厢里,最后一批被厚重军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乘客”,在剧烈的颠簸中沉默地坚守着它们的使命。
那是庞大水轮发电机组的关键心脏部件。
驾驶室门“哐当”一声猛地弹开,一个身影矫健地跃下。
坝顶刺骨的寒气似乎被他身上那股灼热的兴奋所驱散。
姜辰祥快步走向聚在庞大机组阴影下的人群,脚步几乎带着跳跃般的轻快。
那张被山风、图纸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磨砺出深刻棱角的脸上,此刻绽放出一种纯粹到耀眼的光芒。
那是一种耗尽毕生心血的技术人员,终于确认自己呕心沥血的“孩子”即将完成最关键一跃时,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无可比拟的自豪。
“纪总指挥!陈副总指挥!秦会长!”
他的声音异常洪亮,竟穿透了呼啸的山风,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属般的铿锵:
“报告!三号机组定子,吊装前的最后一遍全面复检校验,全部完成!
所有核心数据,”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期待的脸庞,最终钉在那庞大的钢铁轮廓上,“分毫不差!完美契合设计蓝图!随时可以进行吊装合体!”
“姜工!太好了!”
纪儒林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几乎是抢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姜辰祥的手,用力摇晃着。这位水电站无可争议的技术灵魂,他为这台庞然大物倾注的一切,此刻都凝固在这令人振奋的汇报中。
他们所瞩目的,是巍然矗立在坝顶平台中央的那台体型庞大的美制水轮发电机组。
它绝非冰冷的钢铁简单堆砌。
它的核心部件,是远渡重洋、冲破重重封锁才辗转抵达的战略物资,是整座水电站的命脉。
围绕着这颗“心脏”,是姜辰祥带领着一群放下锄头、拿起扳手、近乎从零学起的朴实工人,用近乎偏执的韧劲和精度,一锤一锤敲打出严丝合缝的接口,一寸一寸校准着微米级的刻度。
图纸被汗水无数次浸透又被风干,信念支撑着疲惫到极限的躯体,才终于将一堆昂贵的钢铁迷宫,组装调试成眼前这台即将唤醒沉睡群山、释放磅礴力量的能量图腾。
姜辰祥的目光越过欢呼激动的同事们,深情地、几乎是贪婪地投向那巨大的钢铁轮廓。
坝顶的强光灯勾勒出它磅礴而精密的线条,在他眼中,这冰冷巨物却是他亲手哺育、日夜牵挂的“孩子”。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蕴含着滚烫的岩浆,眼中跳动着比任何照明灯都更为炽热的憧憬之火:
“等它……等它真正转起来,点亮万家灯火那一刻……这水城的千山万壑里……”
他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的钢铁与夜色,看到了那片被电光照亮的未来:
“家家户户,会亮起第一盏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灯!
不再是昏黄摇曳、油烟呛人、熏黑了墙壁的煤油灯!
是……雪亮雪亮的光!那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充满了劈开混沌的力量。
“会把这山里千百年的沉寂和黑夜,彻底撕开、照亮!”
这掷地有声的宣言,像一道电流激荡在坝顶的寒夜中。
然而,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前几个小时,支撑这座钢铁奇迹得以矗立的根基,却并非冰冷的机械,而是山下那条盘山便道上,正上演着更为原始、更为震撼人心的一幕。
秦云放下了手中沉重的高倍望远镜,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头那股滚烫的酸涩。
他没有再望,只是长久地、仿佛要将眼前景象镌刻进灵魂般凝视着。
他看到的,早已不是单纯的体力劳作。
几个小时前,当夕阳的余晖还在给山峦镶上金边时。
“山路断绝,卡车吊车望山兴叹,根本开不上来。”
陈昌明的声音低沉平稳,像块被岁月和炮火反复冲刷却愈发坚韧的磐石。
然而,他那双历经硝烟洗礼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两簇异常炽热的火焰。
那是硝烟散尽后,老兵看着新兵无畏冲锋时特有的欣慰与自豪。
这火焰仿佛穿透了工地隐约传来的喧嚣,灼灼地映照着脚下苍茫而陡峭的山峦轮廓。
“只能靠人力了,一寸一寸往上扛,一尺一尺往前挪。”
他的目光扫过身边汇聚的人群。
一张张面孔黝黑粗粝,刻着山野风霜的烙印,透着泥土般的质朴,裸露的臂膀却如虬结的古藤般线条分明,充满原始的生命力。
“他们是附近村寨的青壮年,是这片贫瘠土地自己挺起的脊梁。”
陈昌明顿了顿,语气里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我们怕出事,反复劝过,请他们回家。你猜他们说什么?”
他似乎咽下了某种汹涌的情绪,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清晰吐出那些字句:
“他们说,‘为了过上好日子,别说一百斤,两百斤也扛得动!
这大坝,就是子孙后代的靠山!’”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夯石,砸在人心上,带着破釜沉舟、开天辟地的力量。
秦云的心,被这话语狠狠撞了一下,余悸未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举起了望远镜,视线顺着大坝粗糙刚硬的混凝土肌肤向下移动,最终死死聚焦在那条如巨龙脊背般深嵌在险峻山体中的盘山便道上。
那里,赫然汇聚着另一股更为磅礴、更为震撼的力量。
不是青壮,而是一股由妇孺、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身形尚未长开的半大孩子组成的、沉默却坚韧的洪流!
渺小的身影在陡峭得令人心惊的山路上,缓慢而无比坚定地移动着。
巨大的竹背篓,几乎与她们瘦弱的半身等高,里面装满了从山脚下河滩里挑上来、又用简陋铁锤敲碎的沉重石子
——那是铺筑道路、加固坝基不可或缺的基石!
镜头里,一位苗族阿婆的身影被无情地放大,格外清晰。
岁月的沟壑深刻在她古铜色的脸庞上,如同山岩被风雨刻下的纹理。
花白的头发在凛冽的山风中狂舞不止,像一面永不屈服、猎猎作响的旗帜。
那巨大的背篓沉重地压弯了她原本佝偻的腰,每一步都踏得山石微颤,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但她布满岁月痕迹的双脚却未曾停歇。
望远镜的高倍率甚至捕捉到她干裂嘴唇微弱的翕动。
她正哼着一支古老悠远的歌谣!
苍凉而坚韧的曲调,混着呼啸的山风,穿透镜片扑面而来。
秦云感觉自己仿佛从这不成调的旋律中,听到了祖先对肆虐洪水的敬畏与恐惧,听到了世代祈求风调雨顺的虔诚心愿,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此刻,这份为了子孙后代能彻底撕碎千年贫困枷锁而迸发出的、近乎悲壮的殷切期盼!
这歌声在空寂的山谷间低回萦绕,是生命在极限重负下的不屈低吟,更是向残酷命运发起冲锋的无声号角!
就在阿婆不远处,几个黎族女孩的身影猛地攫住了秦云的视线。
她们瘦小的身躯在几乎与她们等高的巨大背篓下,显得格外孱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压垮。
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残余的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她们互相紧紧搀扶着,手臂死死地挽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彼此依存支撑的战斗堡垒。
她们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畏惧或抱怨,只有一种远远超越她们年龄的、近乎神圣的坚定光芒在闪耀!
那眼神仿佛在宣告:她们背负的绝非冰冷的石头,而是整个村寨、整个水城未来命运的全部重量!
是通往光明未来的基石!
“她们……在做什么?”
秦云的声音异常干涩,喉头像被滚烫的棉絮牢牢堵死,眼眶阵阵发热,视线变得模糊。
残酷的画面让他内心充满不忍,却又被一种强大的、源自生命本真的力量牢牢钉在原地,无法移开视线。
“筑路,加固坝基,平整未来那座能改变一切的工厂的场地。”
纪儒林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源自土地深处的、不容置疑的厚重骄傲。
他抬手指向更远的、被暮色笼罩的山坳。
“看见了吗?那些石子,是她们从几里外的河滩上,一颗颗弯腰捡起,用箩筐一担担挑到堆放点。
再用简陋的铁锤,”他的语气骤然加重,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心上,“一点一点敲碎,砸成铺路需要的规格!
最后,才背到这半山腰来!”
他手指用力划过方向,指向那些隐约可见碎石痕迹的斜坡。
纪儒林的目光重新落回山路上蚂蚁般坚韧移动的身影,声音如同重锤击打在冰冷的钢铁上:
“几十斤的重量,压在她们肩上……
秦会长,这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传说,这条山路……
是水城人用肩膀上的血肉,用磨穿的草鞋底,在这片坚硬的大地上,一步一个血脚印踩踏出来的通天路!”
他猛地转向秦云,眼神灼灼如火,“一座用不屈意志和滚烫汗水浇筑的丰碑,现在就立在这山上!立在每一个水城人的脊梁上!
就像是黑山白水间不肯认输的抗联将士们一样!”
那一刻,秦云彻底明白了。
他胸中奔涌的,不再仅仅是投资成功的预期或者对艰苦的同情,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熔岩般炽热的信念:
他投入的每一分法币和美金,每一台历经波折远渡重洋而来的精密机器,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它们最滚烫、最具生命力的根基,最深沉的沃土!
这些勤劳、坚韧、将命运牢牢攥在自己手中的黔州儿女,正用最原始、最悲壮、也最荡气回肠的方式,将远古神话中的“愚公移山”,活生生地、热气腾腾地呈现在这巍巍苍茫的群山之间!
他缓缓放下望远镜,望向灯火初明、焊花飞溅的坝顶方向。
图纸上的线条、冰冷的钢铁巨兽、精密的吊装指令……
这一切技术理性的光辉,其万丈光芒的源头,正是山下那条用血肉之躯踩踏出来、此刻仍在夜色中蜿蜒向上的沉默之路。
姜辰祥那声“撕开黑夜”的呐喊,其磅礴力量的根基,正是深植于这千万个默默背负着“子孙靠山”的阿婆、少女和所有沉默脊梁的苍凉歌谣与沉重脚步之中。
机器的轰鸣终将盖过山歌,雪亮的电灯光芒必将取代煤油灯的昏黄。
但这条血肉铺就的山路,它所承载的坚韧、牺牲和对未来的无限渴望,早已与那冰冷的钢铁心脏融为一体,成为了这座改变命运大坝最深沉、最不可摧毁的基石。
信念的种子,已在这片浸透汗水与期盼的热土中,深深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