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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北平又变得阴冷起来,还吹着大风,天空泛着灰蒙蒙的铅色,微凉的风卷起街角的落叶,打着旋儿。

秦云紧了紧身上的夹袄,正准备招呼自己所带的小组队员出门,继续那如同大海捞针般的文物搜寻工作。

目光扫过客栈略显萧瑟的庭院,却意外瞥见贝辛卯的身影。

更引人注目的是,贝辛卯身边还跟着一位年约五旬、身着半旧但浆洗得十分挺括青布长衫的老者。

老者腰板佝偻,面带着几分逢迎的世故,眼神里带着一种旧式大宅门里浸润出的恭谨与献媚,俨然一副管家模样。

秦云心中纳闷,贝辛卯这位平日里神出鬼没的同志,今日怎地带着这么一位人物登门?

他压下疑惑,示意其他队员先行准备,自己则快步迎了上去,将二人引入他暂居的那间略显局促的客房。

“贝先生,早。这位是?”

秦云一边客气地招呼,一边手脚麻利地拎起桌上那把锡壶,走到屋角的炭炉旁续水、生火。

壶里的水很快发出细微的嘶鸣。

“叨扰了,秦先生。”

贝辛卯拱手,脸上带着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他引荐道:

“这位是偎富,偎先生。

早年间,是在恭亲王府上执事的老人儿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秦云和偎富之间流转了一下,像是要交代清楚渊源。

“说起来,咱们都算是旗人出身。

我是满洲正白旗,祖上是洪鄂绰·贝和纳,随军入藏有功,得授世袭云骑尉,后人便以‘贝’为姓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旧闻。

他呷了一口秦云刚斟上的热茶,指着偎富继续道:

“偎爷子祖上是萨察氏,‘萨察’满洲话是‘盔甲’的意思,后来改汉姓用了‘隗’,再后来又因着辛亥年间的避讳,改成了‘偎’。

他家世代在恭王府当差,是府里的包衣。”

秦云对大清遗老遗少的故事兴趣缺缺,他更不解的是,一个恭王府的旧人,怎会和贝辛卯这个“赤党”搅在一起?还有就是一个满清遗少,有这么就成了“赤党”?

他心中的疑问几乎写在了微蹙的眉间。

贝辛卯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秦云的怀疑,便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

“秦先生,可知这北平城最大的古董买卖,操盘手并非咱们中国人?”

贝辛卯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凝重。

“而是一个日本人,名叫山中定次郎。”

提到这个名字,贝辛卯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茶烟,看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说起此人,就绕不开庚子年那场泼天惨祸。”

贝辛卯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历史的锈迹。

“八国联军的铁蹄踏破了紫禁城,司令瓦德西一纸令下,放纵那些由囚徒、地痞、雇佣兵组成的乌合之众,在皇城里头肆意劫掠了整整五天!

中南海仪鸾殿,老佛爷.....

咳咳,慈禧那老女人的寝宫,多少积攒了千年的奇珍异宝,就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些红了眼的强盗面前。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泼天富贵?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日本人动作最快,冲进去就是一顿疯抢……

那些个价值连城的物件,被他们像丢垃圾一样扔得到处都是,玉器、瓷器、象牙、珐琅……

满地碎片,在残阳下闪着刺眼的光,那不是珍宝的光,那是咱们中华五千年文明被砸碎、被践踏的血光!”

贝辛卯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杯中的茶水微微晃动。

“一场浩劫,却成了那些奸商的狂欢。

洋兵抢了太多宝贝带不走,就在北京城里就地销赃。

那光景啊,从东四到西四,从天坛到前门,整个北京城变成了一个露天的贼赃拍卖场!

几万个洋兵,摇身一变成了几万个文物贩子。

深宫大内的秘藏,第一次以贱如泥土的价格流落街头。

史书里记着呢,一个洋商,一块墨西哥鹰洋,就换走了百多颗圆润的珊瑚珠!

山中定次郎,就是在这股污浊的泥流里,发了他那沾满血腥的横财。

他在东城麻线胡同三号挂起了‘山中商会’的牌子,把买卖做到了欧美。”

“他盘踞北平,靠的是谁?

就是琉璃厂那些大大小小的古玩商!

靠着他们,去搜刮那些没了铁杆庄稼、坐吃山空的落魄王孙手里的皇家旧藏。

每年春秋两季,山中定次郎像候鸟一样准时飞来北平,待上小半个月。

他在麻线胡同的院子里摆开长桌,北平支店的掌柜高田又四郎早就替他张罗好,让那些古玩商带着货来‘赶集’。

那场面……”

贝辛卯当年是亲眼所见,所以对那场面记忆尤深,语气带着讽刺的惊叹。

“每天,不下两百号人,抱着大包小裹,坐着黄包车涌进那个小院。

东西堆满了六尺长桌,山中定次郎像个土皇帝,带着他那帮欧美分号的买手,挑挑拣拣。

壶中居的广田老板也亲眼见过,他曾说

‘一听说山中老先生驾到,北平的古玩行,从顶尖的大铺子到街边的小摊贩,全都活络起来了。

天不亮,麻线胡同那院子里就挤满了人,从大门口到里面,水泄不通。

大家伙儿争先恐后地打开包袱,摆上三代铜器、秦汉石刻、唐宋名窑、鎏金佛像、玉器杂项……

那阵势,真叫一个‘壮观’!

老先生上午在院子里扫货,下午就去拜访那些大藏家,专收人家想出手的宝贝……

每次来,全国的古董贩子都能捞着油水,所以一个个都把他当财神爷供着,好些大铺子的内室里,还挂着他的相片呢!’”

“为什么这些商人对他趋之若鹜?”

贝辛卯自问自答。

“因为山中定次郎够狠,也够‘大方’!

他对下线的古董商开价比别家都高,让那些中小商人死心塌地替他网罗好东西。

平日里,北平的买卖都由他店里的伙计打理,只有碰到真正的大客户,他才会亲自出马。”

贝辛卯顿了顿,目光转向一直沉默静听的偎富,示意他接上。

偎富会意,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旧时代特有的腔调:

“贝先生说的是。

民国刚立那会儿,山中定次郎碰上了一桩做梦都想不到的大买卖。

小恭亲王溥伟,就是我家的小王爷,您知道的,跑去了青岛,和肃亲王善耆他们,还有那个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琢磨着搞什么‘满蒙独立’,缺钱缺得厉害。

没法子,就打起了恭王府库房的主意,要把祖宗留下的宝贝打包卖了换军饷。

这消息不知怎么就到了山中定次郎耳朵里。他立刻带着两个得力手下:

好像叫山中六三郎和冈田友次,直奔恭王府。”

偎富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或者是在复述一段刻骨铭心的耻辱:

“《山中定次郎传》里曾经记载过,写得倒是得意洋洋,说是:

‘那府邸大得没边儿,光库房就有几十栋,分门别类,如意库、书画库、铜器库……

库里的东西上,积着厚厚一层灰,怕得有半指厚!

单说那些翡翠首饰,就华贵得吓人,带回日本,随便一颗镶在妇人发簪上,都能卖四五千日圆!’

可恨哪……”偎富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更可恨的是,当时府里的大管家,守着金山银山,竟对这些东西的价值懵然无知!

山中定次郎回忆说,那管家竟像抓炒豆子、抓糖块儿似的,随手从珠宝匣子里抓出一大把,摊在手心问他:‘这些,你出多少钱?’”

偎富重重地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茶杯:

“唉,其实……也怨不得那管家无知。

恭王府里,不管主子还是咱们这些奴才,常年浸在富贵窝里,对这些奇珍异宝早就麻木了。

大清说倒就倒了,多少王公贝勒,就指着变卖祖产过他们那逍遥日子?

他们自个儿都不拿这些祖宗心血当回事儿!

民国二十年那年,溥儒就把唐代韩干的《照夜白图》卖给了英国人。

张伯驹张先生痛心疾首,可溥儒先生呢?

只轻飘飘一句‘至于吗?’

主人如此,仆人又能如何?

贱卖?在那帮人眼里,只怕还觉得是甩掉了包袱!”

他又咳嗽了几声,才继续道:

“恭王府的收藏,分门别类,如意库、书画库、玉器库、青铜器库……林林总总几十座宝库。

那次交易,到底流出去多少东西?

连我们这些在府里当差几十年的老人儿,也说不清。

当时山中定次郎特意带了两个伙计来,明摆着就是来清点造册的。

大管家经手了这么大一笔买卖,不可能不跟小王爷报账。可蹊跷的是……”

偎富的眉头紧锁:

“迄今为止,我们翻遍了能找到的旧档,也没发现关于这次交易的任何明细账目!

可能是小王爷一方怕担上败家卖祖宗的恶名,另一方也怕高调拍卖引来民国政府干涉,断了财路。

两边心照不宣,都把这笔肮脏交易捂得严严实实。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偎富的语气斩钉截铁。

“山中定次郎那次,几乎搬空了恭王府除了书画以外的所有库藏!

青铜重器、古玉珍玩、翡翠瓷器……

一扫而空!”

秦云默默地听着,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掏出烟盒,是平常的“哈德门”,抽出两根递给贝辛卯和偎富,又指了指桌上的火柴,示意他们自便。

他自己也点了一根,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暂时压下了心头的郁结。

他起身走到床边,从一个旧皮包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封皮磨损的小册子,拿在手里。

贝辛卯接过烟,凑在煤油灯上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他看向秦云,继续说道:

“秦先生,你可知道太原府西边的天龙山石窟?”

秦云点点头,示意听说过。

上一世他曾经去过那里。

那里的石窟群艺术遗迹丰富,只可惜大量的佛首和浮雕遭到了大规模的盗凿,主体造像残损严重。

“那天龙山上有二十五窟,东魏、北齐、隋、唐,代代开凿,五百多尊佛像,上千处浮雕藻井,论其精美,不输云冈、龙门!”

贝辛卯的语气带着痛惜。

“民国六年,日本有个叫关野贞的考古学家,在华北晃悠时‘发现’了它。

他把拍的照片登在他的报告里,在日本引起了轰动。

这本是好事,可这‘轰动’,也引来了豺狼的觊觎。

山中定次郎那双贼眼,自然也盯上了那里。”

贝辛卯的叙述带着冰冷的愤怒:

“第二年,山中定次郎就带着两辆牛车,车上堆满了白花花的大洋和晃眼的金银,直接拉到了天龙寺门口。

寺里的住持,法号净亮,本该是守护这千年佛国的人,却被这黄白之物迷了心窍,忘了佛祖!

他竟然亲自引路,带着山中定次郎和他雇来的石匠,抡起铁锤钢钎,对着那些历经千年的佛像下了毒手!

整整四五十个石窟啊,佛首被野蛮地凿下、撬走!

那些承载着信仰与艺术的佛首,就这样被运到北平,再通过山中商会的黑网,流散到日本、欧美……民国二十一年,山中商会在东京搞了个什么‘世界古美术展’,公然拍卖这批沾着血泪的石佛!

如今的天龙山……”贝辛卯的声音哽了一下。

“只剩下一个个冰冷的、无头的窟窿,像一张张控诉的嘴,对着苍天!”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煤炉子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偎富压抑的咳嗽声。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阴沉了。

贝辛卯掐灭了烟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秦云:

“跟你说这些陈年旧事,是想告诉你一个要紧的消息。

去年年底,山中定次郎这个巨寇死了。

山中商会的黄金时代,也算到头了。

如今当家的是冈田佑次。”

他话锋一转,指向偎富。

“老爷子前些日子,特意去了一趟麻线胡同三号,那个山中商会的北平支店。”

偎富接过话头,声音虽低却清晰:

“是,我看见院子里堆着几十口大樟木箱子,都用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看那分量和伙计们小心翼翼的架势,绝不是寻常货物。

依老朽的经验估摸,”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精光。

“那里面装的,十有八九就是他们搜刮来、准备运往美国拍卖的文物!

恐怕又是一批国宝要流失海外了。”

秦云的目光落在手中那本小册子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客栈外,北平的风,正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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