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父城,刘秀临时府邸的灯火,直至深夜仍未熄灭。他刚刚与冯异、耿弇等人议定下一步向汝南发展的方略,虽疲惫,但心中对未来的蓝图却愈发清晰。铫期已被编入耿弇麾下,其惊人的勇力在初次演武中便震慑全军,引得耿弇连连称奇,视为王牌。
就在刘秀准备歇息之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叩响。不是亲兵惯常的节奏。
刘秀心中一凛,瞬间睡意全无,手已按上榻边佩剑。“何人?”
“守夜人,紫堇。”清冷的女声透过窗纸传来。
刘秀瞳孔微缩,立刻起身开窗。只见一道紫色身影如烟般飘入,正是曾在永夜山城有过一面之缘的守夜人首领之一。她此刻气息微促,面罩寒霜,眼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急迫。
“紫堇首领?何事劳您深夜亲至?”刘秀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若非惊天大事,以此女身份和实力,断不会如此。
紫堇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压得极低:“刘将军,我教密探截获消息,更始帝刘玄与王匡、王凤密谋,已设下陷阱,欲加害刘伯升将军!恐怕……就在这一两日之内!”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刘秀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扶住案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此言……当真?!”
“消息来源可靠。”紫堇语气肯定,“他们罗织了伯升将军‘纵容部属、诽谤君上’的罪名,欲骗其入宫,伏兵杀之。刘将军,早做决断!”
兄长!那个性情刚烈、勇冠三军,自舂陵起兵便与他并肩作战,虽偶有争执却手足情深的兄长!刘秀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舂陵誓师时兄长的激昂,昆阳突围时兄长的嘱托,平日里对自己虽严厉却掩不住的关怀……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滔天的怒火猛地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抬头,眼中赤红,杀气四溢,就要下令点兵,杀回宛城!
“将军不可!”一直守在门外的臧宫听到动静冲了进来,恰好听到紫堇之言,见刘秀情状,立刻跪地抱住他的腿,“将军!宛城如今是龙潭虎穴,王匡、王凤必有准备!您若此时率兵回去,非但救不了伯升将军,反而会坐实了‘谋反’的罪名,正中他们下怀!届时,我等在颍川基业尽毁,伯升将军的血仇更难报矣!”
冯异也被惊动,匆匆赶来,闻言亦是面色大变,但他迅速冷静下来,沉声道:“臧宫所言极是!文叔,此刻务必冷静!伯升兄性情刚直,恐已遭算计。当务之急,是保全自身,保全我等好不容易攒下的这份基业!唯有活下去,握有力量,将来方能雪此奇耻大辱!”
紫堇也冷然道:“守夜人无法直接介入更始政权内斗,此来报信,已是极限。刘将军,是逞一时之勇,玉石俱焚,还是忍一时之痛,图谋将来,在你一念之间。”
刘秀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嘴角甚至渗出一丝血迹。那滔天的怒火与悲恸在他胸中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但他看着跪地苦劝的臧宫,看着面色凝重却眼神坚定的冯异,看着冷静陈述利害的紫堇,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浇熄那焚心的烈焰。
他想起那夜舂陵大营,那位神秘青衫前辈的点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今,更始帝及其党羽倒行逆施,自毁长城,已是失道寡助!而他刘秀,若因一时冲动葬送一切,又何谈“得道多助”?何谈将来拯救黎民、匡扶天下?
不能怒!不能乱!
巨大的悲恸与极致的理智在他体内疯狂交锋,最终,后者以巨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了前者。他缓缓闭上双眼,两行热泪无声滑落,再睁开时,那赤红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平静。
“臧宫,放开。”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稳定。
臧宫迟疑着松开手。
刘秀看向紫堇,深深一揖:“多谢紫堇首领冒险示警,此恩,秀永世不忘。”
紫堇看着刘秀在如此巨变下竟能迅速控制住情绪,做出最理智,也最残酷的选择,心中亦是暗惊。此子心性之坚韧,远超常人。“消息已带到,你好自为之。”她不再多言,身影一晃,已消失在窗外夜色中。
“公孙,”刘秀转向冯异,语气平静得可怕,“立刻传令下去,全军戒备,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不得谈论任何关于宛城之事。对外,只说我偶感风寒,需静养两日。”
“是!”冯异深知此刻刘秀心中之痛,毫不迟疑地领命而去。
“臧宫,”刘秀又看向亲兵队长,“你亲自挑选绝对可靠之人,秘密前往宛城方向打探,一有确切消息,立刻回报!记住,只是打探,绝不可轻举妄动!”
“末将明白!”臧宫重重叩首,转身离去。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刘秀一人。他缓缓坐倒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头深深埋入膝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寂静的房间里低回。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刻,他卸下了所有的坚强与伪装,独自承受着这锥心刺骨之痛。
长兄如父。刘演的音容笑貌不断在眼前闪现。那一声声“文叔”,那一次次毫无保留的支持……都化作了穿心利箭。
但他知道,眼泪只能流给自己看。天亮之后,他依旧是那个沉稳睿智、礼贤下士的刘将军,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两天后,臧宫带回了确切的消息,印证了紫堇的预警。刘演被骗入宛城宫中,被王匡、王凤预设的伏兵乱刀砍死,其部分不愿屈服的旧部也遭清洗。更始帝刘玄下诏,宣布刘演罪状,但为安抚人心,并未牵连远在颍川的刘秀,反而下旨嘉奖刘秀平定颍川之功,加封为破虏大将军、武信侯。
接到这封充满讽刺意味的诏书和兄长惨死的噩耗时,刘秀正在校场观看新兵操练。他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恭敬地接旨谢恩。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当夜,刘秀独自一人在房中,对着南阳方向,三跪九叩,泪流满面,却未发出一丝声响。
翌日,他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依旧处理军务,接见士人,甚至对从宛城来的更始帝使者谈笑风生,绝口不提兄长之事,反而自责未能好好约束兄长部众,以致酿成大祸。其姿态之低,情绪之平稳,让那原本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使者都暗自咋舌,回去后向刘玄和王匡等人报告:“刘文叔哀伤过度,已形销骨立,唯知感恩陛下不杀之恩,不足为虑也。”
王匡、王凤闻之,心中大石落地,对刘秀更是轻视。
唯有刘秀身边最核心的几人,如冯异、邓晨、臧宫,以及新投的耿弇、铫期等人,才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隐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与冰冷的决意。他们更加紧密地团结在刘秀周围,心中充满了对更始政权的愤慨与对刘秀的敬佩。
刘秀将所有的悲愤与仇恨,都深深地埋藏起来,化作了前行路上最坚韧的动力。他知道,从此以后,他走的每一步,都不仅是为了天下苍生,更是为了那血溅宛城的至亲兄长。
潜龙,于至暗时刻,敛去所有锋芒,藏爪牙于深渊,静待惊雷再起,风云变色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