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议厅内，气氛因张师崇带回的突厥前锋已抵五十里外野狼原的紧急军情而骤然绷紧。
众将群情激愤，战意高昂，韩震山也已下达了全军最高战备的命令。
然而在这弥漫的肃杀之气中，苏晨却捕捉到了一个看似不起眼却可能蕴含巨大战术价值的细节。
目光锐利地看向风尘仆仆的张师崇，再次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
“张将军，你方才说，阿史德啜在野狼原扎下连营。你确定是野狼原？”
他需要最精确的地理位置。
张师崇原本正沉浸在自己成功迟滞敌军的汇报中，被苏晨再次打断，心下略有不快。
他虽不认识苏晨，但见其能与韩大帅并坐首位，气度不凡。
又见韩震山对其态度颇为尊重，心知此人来头不小，绝非等闲。
虽不喜繁文缛节和弯弯绕绕，但也并非真蠢，蠢人也不可能带领五千骑兵在八万敌军眼皮底下周旋多日而全身而退。
压下心头那点不快，拿起沙盘旁的细长指挥棒，精准地点在沙盘上雁门关西北方向、一片标注着缓坡与河流符号的区域。
肯定地说道：“回这位大人，末将确定，就是这里野狼原。此地背靠桑干河支流，地势较为平坦开阔，略有起伏，水草尚可，利于大军驻扎，也方便骑兵展开。属于前朝马邑郡故地范围。”
苏晨盯着沙盘上那个点，脑中飞速调阅着之前制作沙盘时从斥候口中得到的关于野狼原的地形信息。
开阔、近水、有缓坡……他的眼神越来越亮。
“张将军，你方才还说，这一路袭扰，使得阿史德啜部精疲力尽？”苏晨继续追问，他要确认敌军的真实状态。
说到自己的战果，张师崇顿时来了精神，胸脯拍得砰砰响。
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自豪：“那是自然！大人，不瞒您说，自打在那葫芦谷一口吞掉他五千精锐之后，阿史德啜那老小子就怂了”
“再不敢派大队人马追我，只敢用小股骑兵阻拦，跟挠痒痒似的。”
“我部儿郎们，仗着马快器利，昼伏夜出，轮番袭扰。”
越说越兴奋，甚至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他安营扎寨，老子就搞偷袭。派几百骑，趁着夜色或者风沙，快马冲到他营寨栅栏外一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根本不近身，把手里的铁罐雷点着了使劲往营地里扔”
“轰！轰！轰！炸得他们人仰马翻，鬼哭狼嚎。烧他帐篷，惊他马匹。让他们一晚上都别想睡个安稳觉。”
“等等。”苏晨听到这里，眉头猛地一皱，立刻抓住了关键点。
抬手打断张师崇，“张将军，你刚才说……在距离敌军营寨一百五十步（约220米）的地方，投掷铁罐雷？”
苏晨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疑惑。作为铁罐雷的发明者，他太清楚这玩意的重量了，单个重达四斤左右。
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全力投掷，能扔出五十步（约70米）就已经是极限了。
一百五十步？这完全超出了人力所能及的范围。
“是啊，一百五十步。远了没准头，近了容易被他们的弓箭射成刺猬，这个距离刚刚好！”
张师崇理所当然地点头，但看到苏晨脸上露出的惊疑神色。
他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似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下意识地看向韩震山，眼神带着询问，仿佛在说“大帅，这位大人怎么连这个都怀疑？他到底懂不懂行军打仗？”
韩震山见状，心中明了，他抚须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地解释道。
“师崇啊，你还不认识吧？这位便是献上马蹄铁、马鞍马镫、造出这铁罐雷和陶罐炸弹，更在江北推行新政、扫平豪强的苏晨，苏大人。”
“是陛下亲封的钦差，此番随驾北巡，特来助我雁门关破敌，你用的那些好东西，可都是出自苏大人之手啊。”
“什么？”张师崇闻言，眼睛瞬间瞪得如同铜铃，嘴巴微张，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上下打量着苏晨，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看起来年轻俊朗、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男子，与那些改变战局的神奇军械的创造者联系起来。
但韩大帅亲口所言，绝不会有假。
刹那间脸上的那点不快和疑惑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震惊、钦佩，甚至带着一丝惶恐。
张师崇连忙抱拳，深深一揖，语气变得无比恭敬：“末将张师崇，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苏先生当面，冒犯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先生造出的利器，救我部儿郎性命，助我屡挫胡骑，末将……末将感激不尽！”
这番话说得诚挚无比，显然是由衷之言。
苏晨微微一笑，虚扶一下：“张将军不必多礼，你为国杀敌，英勇可嘉。苏某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现在还请将军为我解惑，这一百五十步的投掷距离，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莫非我军中出了能掷石超距的力士？”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如果真有这种方法，那守城和野战的战术将发生革命性变化。
张师崇这才明白苏晨疑惑的根源，他嘿嘿一笑。
露出两排白牙，解释道：“原来先生是问这个，单靠人力手臂投掷，自然扔不了那么远。末将用的是这个。”
说着，他解下一直挂在腰间皮带上、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用粗牛皮和绳索编成的、类似网兜状的工具。
“这是……投石索？”苏晨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古代战争中常用的一种远程投掷工具，利用离心力将石头抛射出去，射程远超手臂投掷。
“先生果然博学。”张师崇赞道，“正是投石索，不过，是加大加长了的。专门用来扔这铁罐子！”
他比划着，“将这铁罐子放在皮兜里，抓住绳索末端，在头顶飞速旋转几圈，借助这股子离心力甩出去。只要臂力够，手法准，扔出一百五十步不在话下。”
“虽然准头比直接用手扔差些，但对付敌军大营这种目标，足够了。轰隆一声响，方圆七八步人畜皆伤。”
苏晨接过那简陋却实用的加大版投石索，仔细端详，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
原来如此利用简单的物理原理，极大地延伸了爆炸物的投送距离。
这简直是战术上的神来之笔，这张师崇，真是个实战出真知的宝贝。
“妙，太妙了！”苏晨忍不住击掌赞叹，“张将军，你此法，堪称开创之举。如此一来，我军即便不靠近敌军，亦可远程实施精准打击。”
目光灼灼地看向沙盘上的野狼原，一个大胆而极具诱惑力的计划，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
“韩大帅，诸位将军。”苏晨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提高，“阿史德啜前锋八万，长途跋涉，又被张将军连日袭扰，已成疲敝之师”
“如今初至野狼原，立足未稳，士气低落，正是我军趁夜突袭，予以迎头痛击，挫其锐气的大好时机。”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野狼原的位置：“我军可效仿张将军之法，精选数千擅用投石索之精锐步卒，携大量炸弹及部，趁今夜夜色还没大亮，悄然出关，潜行至野狼原外围。”
“利用夜色和地形掩护，在敌军弓箭射程之外，以投石索将炸弹密集投射入其营寨。”
“专打其马厩、粮草堆放处、中军大帐周边。”
“不求歼敌多少，但求制造最大程度的混乱、恐慌与杀伤。焚其粮草，惊其战马，乱其军心。”
“同时，可派一支装备新式马具的轻骑，在外围游弋策应，若敌军慌乱出营追击，则可利用骑兵机动性，边打边撤，甚至反咬一口”
“此战目的，不在攻城略地，而在吓破敌胆。要让突厥人明白，我雁门关，非但守得固若金汤，更能主动出击，让他们寝食难安。”
苏晨语速极快，思路清晰，将张师崇无意中带来的战术启示，瞬间升华为了一个完整的、极具攻击性的奇袭方案。
厅内众将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眼中纷纷燃起兴奋的火焰。
以往守城，多是被动挨打，何曾想过能如此主动、如此刁钻地去打击敌军？
尤其是利用投石索远程投掷爆炸物，这想法简直闻所未闻，却又似乎极具可行性。
韩震山抚须沉吟，虎目中精光闪烁。
他久经沙场，瞬间就判断出此计虽险，但若成功，收益巨大。
不仅能极大打击突厥前锋士气，更能为关内守军争取更多准备时间，甚至影响整个战局初期的态势。
“苏先生此计……甚为大胆，却也……直击要害。”
韩震山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决断，“师崇，你熟悉野狼原地形与敌情，你以为如何？”
张师崇早已被苏晨的计划说得热血沸腾，闻言立刻抱拳：“末将以为，此计可行。阿史德啜此刻定然以为我军只会龟缩守城，绝料不到我们敢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末将愿为先锋。”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而带着威严的声音从厅外传来：
“何事如此喧哗？韩老帅，苏卿，可是军情有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沐婉晴不知何时已来到军议厅门口，一身劲装，外披斗篷，显然也是被惊动而来。
她凤眸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神色兴奋的苏晨和跃跃欲试的张师崇身上。
苏晨与韩震山对视一眼，立刻上前，将方才张师崇带回的军情以及刚刚议定的奇袭计划，简明扼要地向沐婉晴禀报了一遍。
沐婉晴听完，秀眉微蹙，沉思片刻，目光落在沙盘上那个代表野狼原的点。
又看向苏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担忧，更有信任与决断。
她最终缓缓点头，朱唇轻启，声音清晰而坚定：
“险中求胜，方能出其不意。苏卿之策，朕准了。韩老帅，具体部署，由你与苏卿全权定夺，务必周密，力求全功。”
“臣等遵旨。”韩震山与苏晨齐声应道。
军议厅内的气氛，瞬间从紧张的备战，转向了更加炽热充满攻击性的临战策划。
一场针对突厥前锋前所未有的夜间奇袭，即将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