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为沈家庄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黑色的保时捷平稳地滑入车道，尚未完全停稳，副驾驶的车门就被猛地推开。沈砚舟那头惹眼的银发率先跳了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后座，拉开车门，声音里是少年人特有的、毫无遮拦的活力：“瑶瑶，到家了！饿了吧？赶紧进去吃饭！”
苏瑶跟着下车，身上还穿着圣华高中的制服，她刚把书包带从肩上摘下，就被沈砚舟拽着手腕，半拖半拉地往屋里冲。
玄关处的氛围有些异样。
地面上，除了家人惯穿的拖鞋，还多了两双陌生的鞋子。一双是擦得锃亮的黑色牛皮布鞋，款式沉稳，看得出主人一丝不苟的性格；另一双是月白色的软底缎鞋，鞋面上用银线细细地绣着一丛兰草，雅致而内敛。
“奇怪，家里来客人了？”沈砚舟挠了挠头，刚想扯着嗓子喊一声“妈”，客厅里传来的动静却让他硬生生顿住了脚步，连带着拉着苏瑶的手也停了下来。
苏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位老人。
老太太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月白色旗袍，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鬓角处别着一支温润的珍珠发卡。她没有看门口，只是微微垂着头，手里正反复摩挲着一个暗红色的锦盒，侧脸的轮廓在落地灯温暖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
坐在她身边的老爷子，则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即便是在柔软的沙发里，后背也挺得笔直，如同一棵苍劲的松。他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拐杖，但目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一处，而是直直地、定定地投向玄关的方向，投向她。
那目光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震惊，是恍惚，是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审视。
在与那双深邃眼眸对上的瞬间，苏瑶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几乎是同时，原本安静摩挲着锦盒的老太太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老太太的手一松，那只被她紧紧攥着的锦盒“啪”的一声掉落在柔软的厚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
“像……太像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的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一层水光迅速蒙上了那双保养得极好的眼睛。
“简直和婉宁十七岁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砚舟这时才如梦初醒，他俯下身，凑到苏瑶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提醒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郑重：“瑶瑶，是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
这两个词像两颗小石子，投进了苏瑶平静的心湖。她望着那两位老人，明明是平生第一次相见，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像无形的藤蔓，从心底最深处悄悄生长出来，温柔地缠绕住她。尤其是那位老太太含着泪光的眼睛，让她在一瞬间，就想起了妈妈苏婉宁抱着她时，那种温柔到骨子里的眼神。
“瑶瑶……”林曼卿颤抖着声音，朝她挪了两步，脚步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她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像是不敢触碰，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太过美好的幻影。
苏瑶看着她，迟疑了片刻，然后，顺从着内心的指引，朝前迈出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彻底击溃了林曼卿所有的克制。她猛地张开双臂，将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孩，紧紧地、用力地拥进了怀里。
“我的乖囡……外婆的乖囡啊……”
老人的怀抱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栀子花香，和妈妈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她的手抚过苏瑶的头发，拂过她纤细的脊背，力道很轻，却又带着无法言说的珍重。她的声音破碎而哽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温热的泪水很快浸透了苏瑶肩头的校服布料，那滚烫的温度，像是要把这十六年的思念与心痛，尽数传递过来。
旁边的苏振庭，缓缓地站起了身。他手中的龙头拐杖“笃”的一声，沉稳地拄在地上。他没有看紧紧相拥的祖孙俩，而是微微别过脸，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腹快速地拭过眼角。
等他再转过脸来时，眼眶已然通红，嘴角却紧紧地绷着，努力维持着一家之长的沉稳与威严。
“回来就好。”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沙哑了许多。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落在苏瑶的脸上，从清秀的眉，到与女儿如出一辙的眼，再到倔强又柔软的唇线，像是要把这空白了十六年的光阴，在这一刻全都细细描摹回来。
哭了许久，林曼卿才终于舍得松开苏瑶。她拉着女孩的手，指尖的温度都在发烫。她带着她走到沙发边，弯腰捡起地上的锦盒，用有些颤抖的手指将其打开。
锦盒里铺着一块绛色的软绒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的银质长命锁。锁身上雕刻着精致的祥云纹路，中间“长命百岁”四个字，因为常年的摩挲，边缘已经被磨得温润发亮。
“这是你满月的时候，外婆给你戴上的。”林曼卿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银锁，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妈妈说你皮肤嫩，怕硌着，我特意让银匠把锁边打薄了三分。当年……当年你被抱走的时候，我就攥着这把锁，哭了三天三夜……”
说着，她又转身从旁边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用蓝布包裹得整整齐齐的方块。她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已经微微泛黄的襁褓。
“还有这个，这是外婆亲手给你缝的小被子。”她展开一角，指给苏瑶看，“上面的兰花，还是我照着院子里的花样绣的，异常精致就是站在上面的一样，你小时候啊，就最爱恋这床小被子，没有它，怎么哄都睡不着……”
苏瑶的目光落在襁褓上那朵绣得精致的兰花上，又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把银锁的边缘。
冰凉的金属，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的光泽。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仿佛有某些细碎的、遥远的画面在脑海深处一闪而过——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段轻柔的哼唱，还有……脖子上那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触感。
那些画面太快，抓不住，却留下了一丝真实不虚的暖意。
“外公……外婆……”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两位老人，低声唤道。声音不大，带着一丝初醒般的微哑，却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哎！”苏振庭重重地“嗯”了一声，他走上前，抬起那只拄着拐杖的手，轻轻地、郑重地拍了拍苏瑶的肩膀。
站在一旁的沈砚舟，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热。他悄悄地退到角落，拿出手机，点开大哥的对话框，飞快地打下一行字：
【哥，外公外婆见到瑶瑶了，老太太抱着她哭呢，场面……我有点好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