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下得没有章法，起初是细碎的雪粒，打在土坯房的窗纸上“沙沙”响。没过半个时辰，就变成鹅毛大雪，把林家洼裹成了白茫茫一片。风裹着雪沫子往门缝里钻，炕头虽烧得暖，却也能听见院外枯树枝被冻得“咯吱”作响。
1972年的这个冬天，比往年冷得更凶。
鹞子盘腿坐在炕梢，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眼睛却盯着窗户外头。屋里，一个黄泥火盆摆在炕桌旁边，里面盛着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炭火，红彤彤的，把满屋子都烘得暖融融的。
哥哥黄子强、二姐黄子玥、三姐黄子妍，小妹黄子婷贴在三姐后面，还有姑家的小表妹林清禾，正围着火盆蹲成一圈。林清禾攥着两根从院里撅来的细木棍，像跟屁虫似的黏在鹞子身边，眼神紧紧跟着鹞子的动作，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他们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装着半碗金黄的干玉米粒。
“俺先来！”黄子强抢着抓了一小撮玉米粒，然后用木棍扒开火盆边缘的一层热灰，小心翼翼地把玉米粒埋了进去——那里的火不旺，温度刚刚好，不会一下子把玉米烧糊，又能慢慢烘熟。
“你轻点扒，别把火星溅出来烧着炕席！”黄子玥赶紧往后缩了缩，手里的木棍却已经瞄准了火盆里最大的那几粒玉米。
黄子妍年纪小，力气也小，扒了好几次才在火盆边扒出一个小坑，急得直跺脚：“哥，姐，你们别抢啊，给俺留块地方埋玉米！”
林清禾拉了拉鹞子的衣角，小声说：“鹞子哥，俺也想埋，你帮俺扒个坑好不好？”鹞子点点头，拿过她手里的木棍，帮她在火盆另一侧扒出个浅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玉米粒埋进去，才又坐回炕梢。
他刚要伸手摸了摸林清禾的头，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不轻不重，却透着股熟稔的劲儿，裹在风雪里，听得不算真切：
“黄德春大爷在家吗？我是张小个子，从秦皇岛来的。”
“小个子？”黄德春的声音从灶房传出来，紧接着是锅铲落地的轻响。他掀开门帘跑出来时，围裙还系在腰上，手里的擦碗布都没来得及放下，“快开门！外头雪这么大，别冻着！”
孩子们都停下手，好奇地涌到门口。林清禾也跟着鹞子往外看——雪地里站着个男人，约莫五十来岁，穿一件深灰色的干部服，领口别着枚旧五角星徽章，左胸口袋上绣着“秦皇岛市干休所”的字样，颜色已经有些淡了。
他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公文包，包角磨得发亮，却擦得干干净净。雪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他看见满院的孩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显得格外亲切：
“这一屋子娃娃，比当年热闹多了。”
“快进屋，快进屋！”黄德春拉着他的胳膊往屋里让，生怕他在雪地里多站一秒，“，子强你们别闹了，来客了，赶紧烧点水，给你张叔沏壶热茶！”
奶奶从灶房出来，手里还拿着烧火棍，看见张小个子，赶紧把烧火棍往门后一靠，用围裙擦了擦手：“可算把你盼来了，你上次来信说要来看俺们，俺们天天等着呢。”
张小个子走进屋，一眼就看见火盆边的孩子们，还有地上碗里的玉米粒，笑着说：“这是在埋玉米烤着吃呢？我小时候也常这么干，就是得有耐心，急不得。”
他说着，目光扫过炕上的孩子们，最后落在鹞子身上，“这个是耀娃吧？当年我走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大，抱在你娘怀里，连眼睛都没睁开呢。”又看向黏在鹞子身边的林清禾，“这是你姑家的丫头吧？跟你小时候一样，总爱跟在人后头。”
鹞子点点头，心里有点紧张——他早就听爷爷和二姥爷说过“张小个子”这个名字，说他是父亲黄云峰当年的老战友，是打鬼子的英雄，却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雪夜见到他。林清禾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早上练的步，俺还记着呢，柴垛后头的杆俺也藏好了。”
鹞子心里一暖，知道林清禾是在提醒他别露馅，赶紧朝她眨了眨眼，示意自己知道。
“强子，你埋的玉米快熟了吧？”张小个子注意到黄子强埋玉米的地方，热灰已经微微鼓起，“差不多了就扒出来，再埋就该糊了。”
黄子强赶紧用木棍小心翼翼地扒开热灰，几粒金黄的玉米粒露了出来，还冒着热气。他用木棍夹起一粒，吹了吹，就往嘴里塞，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含糊地说：“张叔，熟了熟了，真香！你要不要尝尝？”
“不了，不了，”张小个子摆了摆手，笑着说，“你们吃吧，我看着就觉得香。当年在部队里，哪有这条件，能有口热饭吃就不错了。”
二姐黄子玥也抓了一小撮玉米，学着黄子强的样子埋进火盆边，动作小心翼翼的：“张叔，俺娘说，这玉米得埋在灰里烘，才能又香又甜，直接放火上就糊了。”
“你娘说得对，”张小个子笑着说，“还是你们会吃。”
三姐黄子妍终于在火盆边扒好了自己的小坑，她抓了几粒玉米埋进去，然后用小手撑着下巴，眼睛紧紧盯着，生怕别人把她的玉米扒走了：“张叔，你见过鬼子吗？俺二姥爷说鬼子可坏了，会抢老百姓的东西。”
张小个子摸了摸黄子妍的头，脸色沉了些，慢慢说道：“见过，当年在滦平的长山峪，鬼子岗楼的机枪天天对着老百姓的房子，谁家要是藏了八路军，就会被他们烧房子。1944年冬天，王连长带着我们打长山峪的鬼子据点，他冲在最前面，被机枪扫中了腰，血把棉袄都染红了。我背着他往回撤，翻过狼山顶，来到你们林家洼——这里山多，隐蔽，就是六道沟那个平台，上头有个看牛的窝棚，正好能藏人，不远处的青石下还有一汪泉水。”
“俺知道六道沟！”黄子柔从里屋跑出来，她刚才在睡觉，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俺子强去过，那里有个泉眼，夏天能喝到冰凉冰凉的水！”
“对，就是那个泉眼。”张小个子的眼神亮了些，像是回到了当年，“那时候天比现在还冷，窝棚里就堆着点干草，王连长躺进去，冻得直发抖。你爷爷急得不行，说‘这不行，再冻下去，伤还没好，人就先冻坏了’。”
说到这儿，黄德春突然朝门口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那时候村里……就老林家里条件稍好些。王连长派了两个带枪的战士，让我领着去他家。说是借，其实就是征用。那年代，八路军手里有枪，谁敢不给面子？”
奶奶端着热茶过来，放在张小个子面前，接过话茬时也刻意顿了顿：“你爹后来跟我说，老林家的一见带枪的战士，脸都白了。但他还是很识时务，立马让管家去库房，扛出两床新棉被、一床羊毛毡，都是他自己用的。还塞了半袋小米，说‘让同志们补补’。临了，他还特意嘱咐我，千万别让他大儿子林殿青知道。说那小子在承德市给日本人当翻译，要是走漏了风声，一家子都得遭殃。”
林清禾的头埋得更低了，小手紧紧攥着木棍，指尖都泛白了。鹞子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别慌。
“可不是嘛！”张小个子没察觉这微妙的气氛，喝了口热茶继续说，“你爹黄云峰那时候在石门镇当货郎，听说王连长来了，连夜就赶回来了。他每天天不亮就去窝棚里换药，中午提着小米粥去，晚上还得在山下放哨，怕被反动派的巡逻队发现。你娘则天天在家煮粥，怕粥凉了，就用棉袄裹着锅，绕着山梁走七八里地，不敢走大路，怕被人看见。那半个月，你们家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就怕出点差错，连累了王连长，也连累了整个林家洼。”
鹞子心里沉甸甸的，他以前只知道父亲是共产党员，却不知道父亲当年为了保护八路军，冒了这么大的险。他偷偷看了一眼黄德春，黄德春正望着窗外的雪，眉头皱着，像是在担心什么。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声粗气的喊叫：“黄老头！开门！张秃子队长让你家外乡人去大队部登记！再不开门，俺们就砸门了！”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了。黄德春的脸色沉了下来，张小个子却很平静，他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张叠得整齐的介绍信，递给黄德春：“没事，俺跟他们说，这是秦皇岛市干休所开的介绍信，正规手续，他们不敢胡来。”
黄德春拿着介绍信，走到门口，打开门闩。门外站着张秃子和两个跟班，他们都裹着厚厚的棉袄，手里拿着木棍，雪落在他们的帽子上，看起来很狼狈。张秃子看见张小个子，愣了一下，还是梗着脖子说：“外乡人，跟俺去大队部登记，村主任说了，没有介绍信，就按盲流抓！”
张小个子站起身，走到门口，把介绍信递过去，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我是秦皇岛市干休所的副厅级调研员，来探望老战友家属，这是介绍信，上面有市革委会的公章，你要是不信，可以给县革委会打电话核实。”
张秃子不认字，却认得纸上的红公章，他接过介绍信，手开始发抖，看了看张小个子，又看了看黄德春，嘴里嘟囔着：“俺就是来传个话，又不是来抓人的……”说完，赶紧把介绍信递回来，带着两个跟班转身就跑，雪地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门关上后，屋里又恢复了暖意，可气氛还是有些紧绷。孩子们围着火盆，又开始扒开热灰找自己埋的玉米，“噼啪”的爆裂声和孩子们的笑声，才稍稍冲淡了刚才的紧张。
张小个子咬了一口红薯，笑着说：“还是当年的味道，你们家的红薯，总比别人家的甜。”
黄德春没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朝门口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后来王连长伤好归队，我让孩子他姑借着走亲戚的由头，把一把匕首转交给了他——那是老林家的送的，说‘路上防身用’。这些年，两家明面上从没来往过，孩子他姑去走动，也得趁着天黑，每次都只待一盏茶的功夫就走。”
他顿了顿，看向鹞子和林清禾，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你们还小，不懂这世道的难。成分这东西，就像一道坎，跨不过去，就得小心翼翼地绕着走。老林家的藏着过往，你爹黄一峰藏着功劳，都是为了护着身边的人。”
鹞子和林清禾都瞪大了眼睛，手里的木棍都忘了动。林清禾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攥紧了手里的木棍，想起每次和鹞子偷偷练功时，林爷爷反复叮嘱的“藏好劲，别声张”。
雪还在下，窗外的世界一片洁白。屋里，火盆里的炭火依旧通红，孩子们扒玉米的“簌簌”声和笑声交织在一起。鹞子看着身边黏着自己的林清禾，又想起两人偷偷练功的模样，心里突然懂了黄德春说的“藏劲”——不是懦弱，是在特殊年代里，对亲人、对朋友最沉的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