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太原。
这座大宋的北方都城,已经被围了整整十个月。
冬日的寒风,卷着城外女真大营的腥膻气,刮过残破的城楼,发出呜咽的哀鸣。城墙上,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暗红的血色,有些地方甚至被熏得漆黑,那是金人一次次纵火猛攻后留下的痕迹。
城内,早已是一片死地。
再也听不见一丝鸡鸣狗叫,街巷里看不到一匹拉车的骡马。所有能吃的活物,都进了守城军民的肚子。
牛马吃光了,就吃战马的皮甲,用大锅一遍遍地煮,直到那坚韧的牛皮变得勉强可以下咽。树皮、草根,早已被搜刮殆尽。
一名年轻的宋兵,靠在墙垛边,正费力地啃着一片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皮甲。他的牙床早已红肿,每咀嚼一下,都牵动着脸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他依旧在用力地吞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力气在下一次金人攻城时,举起手中的长枪。
太原知府张孝纯,一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官袍,站在城楼之上。这位曾经风度翩翩的文臣,此刻面容枯槁,双颊深陷,唯独那双眼睛,还亮得惊人。他扶着墙垛,望着城外那连绵不绝、仿佛无边无际的金色营帐,脊背挺得笔直。
十个月,他与守将王禀,领着这满城军民,硬生生拖住了金国西路军的主力,完颜宗翰的十万大军!
他们打退了金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看着身边的袍泽一个个倒下,又看着新的民壮默默地补上空缺。他们等了十个月,却始终没有等到朝廷的一兵一卒。
希望,正在被一点点耗尽。
……
金军大帐。
完颜宗翰,即“粘罕”,这位女真第一名将,正烦躁地来回踱步。他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火盆,炭火溅得到处都是,帐内的亲兵吓得噤若寒蝉。
“十个月!整整十个月!”
他赤红着双眼,咆哮的声音几乎要掀翻整个大帐。
“一座小小的太原城,就让我十万大军裹足不前!我大金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他本以为南下伐宋,会是一场摧枯拉朽的武装游行。可谁能想到,这太原城,竟是一块啃不动、砸不烂的硬骨头!城中的宋军,和他以往遇到的那些望风而逃的软脚虾,完全是两个物种!
损失惨重,士气低落。再这么耗下去,不等城破,他自己的军队就要先垮了。
“大帅,城中必定已经弹尽粮绝,我们只需再加一把力……”一名万夫长小心翼翼地劝谏。
“加一把力?拿什么加?拿我大金勇士的命去填吗?”
完颜宗翰猛地转身,一把揪住那名万夫长的衣领,那张狰狞的脸上,闪过一抹极其残忍的光。
“我有人命,比我大金勇士更贱的人命!”
他松开手,声音变得阴沉而狠毒。
“传我将令!将我们抓来的那些宋人百姓,全都驱赶到阵前!让他们扛着云梯,替我们去填壕沟,去撞城门!”
“我倒要看看,城墙上的王禀,是杀,还是不杀!”
很快,数万名被金军掳掠来的宋朝百姓,被驱赶到了阵前。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女真监军的皮鞭和屠刀下,哭喊着,哀求着,被迫扛起沉重的攻城器械,一步步走向那座他们曾经的家园。
城墙之上,所有宋军都看呆了。
“畜生!畜生啊!”
一名老兵看着下方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隔壁村的乡亲,他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悲愤的嘶吼。
守将王禀手持长枪,站在城头,亲眼目睹着这一切。他的身躯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
“将军……放箭吧……”身旁的副将哽咽着,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王禀紧紧攥着手中的长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放箭?
下面是他的同胞,是大宋的子民!这箭,如何放得下去?
不放箭?
金人就会踩着这些百姓的血肉,冲上城头!
“哇——”
王禀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洒在冰冷的墙砖上。他仰天长啸,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绝望!
就在宋军将士陷入这人间炼狱般的两难抉择,精神几近崩溃的瞬间。
“轰隆——!!!”
一声巨响传来!
一段被金军连续攻击了数月,早已不堪重负的城墙,在又一轮投石机的猛烈轰击下,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一个巨大的缺口,出现在太原城坚守了十个月的防线上。
“冲!给老子冲进去!屠城三日,鸡犬不留!”
完颜宗翰见状,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
“杀——!”
早已等候多时的金军,如同开闸的洪水,发疯般地从缺口处涌入城中。
“弟兄们!跟老子杀金狗!”
王禀抹去嘴角的血迹,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将军,眼中迸发出生命最后的光芒。他没有去堵那个缺口,他知道,大势已去。
他只是举起长枪,带着身边最后数百名亲兵,迎着涌入城内的金军,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巷战,开始了。
太原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变成了血肉磨坊。
王禀身先士卒,他身上的甲胄早已破碎不堪,浑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处伤口。鲜血浸透了他的战袍,顺着枪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他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手中的长枪,每一次刺出,都必然会带走一名金兵的性命。
金兵一波波地涌上来,又一波波地倒在他的脚下。
巷战从白天,一直持续到黄昏。
王禀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后,只剩下他一人。他被数不清的金兵团团围住,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他力竭了。
一根长矛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肩胛,巨大的力量将他钉在了墙上。
数十名金兵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捆住,押到了完颜宗翰的面前。
完颜宗翰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让他耗费了十个月、损失了数万兵马的宋将,脸上充满了胜利者的快意。
“王禀,你现在跪下求饶,我可以给你一个全尸。”
王禀被士兵强按着跪在地上,他抬起头,冲着完颜宗翰,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呸!狗娘养的杂种!只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爷爷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来啊!朝你爷爷这儿砍!”
他破口大骂,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不屈的傲骨。
“你找死!”
完颜宗翰勃然大怒,猛地抽出弯刀,一刀,斩下了王禀的头颅。
老将军的头颅滚落在地,那双眼睛,依旧怒睁着,死死地盯着金军的方向。
在城的另一边,知府张孝纯在府衙内,整理好自己的衣冠,看着庭院中那口幽深的水井,脸上露出一抹惨然的笑意。
城既破,国安在?
他纵身一跃,投井自尽,以身殉国。
太原,彻底陷落。
完立在太原的城楼之上,俯瞰着这座已经化为人间地狱的城市。巷战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凄厉的惨叫和哭嚎。
他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三天三夜,屠戮不休。
曾经繁华的北都,数十万军民,尽数丧于屠刀之下。冲天的血气,几乎要将天空都染成红色。
完颜宗翰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血腥与焦糊的空气,脸上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病态的快感。他舔了舔溅到嘴唇上的一点血迹,那腥甜的味道,让他更加兴奋。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副将,下达了新的命令,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人气。
“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三日!”
“三日之后,大军南下,目标——汴梁!”
“我要让那个躲在皇宫里的宋国皇帝,也好好尝一尝,这城破人亡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