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悄然流转，距离那场突如其来的洪灾已过去一月有余。
千寻城外的村落，洪水肆虐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尤其是低洼之地，淤泥沉积，断壁残垣间仍可见浑浊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腐烂物的异味与消毒草药刺鼻而苦涩的气息，混杂成一种灾难过后特有的沉重味道。
然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而浮华的热浪，正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覆盖、冲刷着这片土地尚未愈合的伤痛。
道盟英才遴选大会，如同一块投入沉寂死水潭的巨石，在沧盐州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面上，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在草包县令张显三令五申、甚至不惜亲自上街巡视督促进度之下，整个千寻城的官僚机器，几乎全部围绕着这场“盛会”高速而空泛地运转起来。
所有其他政务，包括灾后的重建与赈济，都被暂时搁置或草草应付，一切为遴选让路。
令狐蕃离明面上展现出绝对的顺从，将县衙大部分人力物力毫无保留地投注于此。但是暗中却依旧支持着救灾的进行。然而即使是这样，遴选大会的奢靡繁琐，也远超想象h
主街及通往遴选会场的道路被征调的民夫反复清扫，洒水净街，甚至从城外运来了颇为珍贵的黄土重新铺设路面，力求车马过后不扬微尘。城内所有稍具规模的客栈、酒楼，都被官府提前包下或强行“清理”出来，以备接待来自道盟总部及沧盐州各城的贵客与参赛者。工匠们日夜赶工，叮当作响，粉刷着临街的墙壁，修补破损的门窗，悬挂上鲜艳却略显俗气的彩绸，力图在最短时间内，营造出千寻城虚假的“富庶”与“体面”。
而位于城东的遴选比武场，是此次筹备的重中之重。
那座因多年未曾使用而显得沉寂破败的巨大石制擂台，被彻底清洗，青石表面多年积累的苔藓污垢被刮除干净，边角破损之处用新开采的、色泽相近的上好青石仔细修补平整。四周的观礼看台被大量征发的民工加固、扩建。
尤其是中央那专为道盟使者和本地显贵准备的主看台，更是铺上了崭新的红毡，摆上了雕花精美的楠木座椅，两侧竖立起代表道盟和皇家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极尽奢华铺张之能事。
同时，随着大会临近的鼓点日益密集，越来越多的年轻面孔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出现在千寻城的大街小巷。
他们大多穿着象征不同流派或家族的各色道袍，腰间佩着形制各异的法器，眼中或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或燃烧着对扬名立万的迫切渴望，或是带着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倨傲与审视。
他们来自沧盐州各地，怀揣着不同的目的与背景，即将在这方被精心装饰过的舞台上，演绎各自或辉煌或黯淡的命运。
千寻城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兴奋，酒楼茶馆中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与从城西灾民营地方向隐约传来的压抑啜泣、绝望祈祷以及病患的呻吟声，形成了尖锐而刺耳的交响，撕裂着这座城池看似统一的外壳。
在这片喧嚣浮华的掩护下，一些不为人知的暗流也在悄然涌动。
根据令狐蕃离的指示，东方月初早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千寻城。他匿居于一处由裘良安亲自安排的、绝对安全的隐秘据点，那里位于鱼龙混杂的城南旧巷深处，入口隐蔽，结构复杂，易于藏身与转移。
东方月初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气息，如同潜入深水的猎豹，耐心蛰伏，只待利爪撕开帷幕、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刻到来。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令狐蕃离，则在忙于应付张显的催逼、协调大会各项繁琐筹备、同时还要分心关注救灾后续事宜的焦头烂额之中，终于通过裘良安那无孔不入的“锦衣卫”网络，确认了此次肖家派来的监察使的身份。
“平清瑛……”
令狐蕃离在书房中独自沉吟，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眼神深邃如夜。
摊开在他面前的密报显示，此人是当今肖家三爷正妻的幼弟，年约四十，正处年富力强之时，修为不俗，在肖家外姓亲属中算是比较得力的干将，常代表肖家处理一些对外事务。
此人并非庸碌无为之辈，但也深谙世家生存之道，为人圆滑，懂得审时度势，且颇为重利。他将在遴选大会正式开始前三日，准时抵达千寻城。
“果然不是肖家核心子弟，但作为监察使，分量也足够了。”
令狐蕃离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看来肖家对此次沧盐州的遴选，重视程度终究有限，更多是走个过场，维持表面上的存在感和控制力。不过，这对我们而言，或许是好事。”
一个并非核心、又可能心存贪念的监察使，其弱点显然更容易被把握和利用，这为他的计划平添了几分胜算。
与此同时，在通往千寻城的宽阔官道上，一支车队正不疾不徐地向着目的地行进。车队规模不算浩大，但护卫极其森严。
前后各有四名身着统一淡蓝色云纹道袍的修士，他们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凝似渊，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修为精悍的好手。
居中是一辆极为华贵的车驾，由两头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麋鹿牵引，车身以名贵的紫檀木精心打造，窗棂镶嵌着温润剔透的灵玉，车窗悬挂着用金线绣有肖家特有剑形徽记的厚重锦帘，整体虽不刻意张扬，却自有一股迫人的贵气与威势扑面而来。
车厢内部，铺着厚厚的雪驼绒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
角落的鎏金熏笼里，正袅袅升起清雅宁神的檀香。
平清瑛正闭目盘坐在软垫之上，手掐法诀，调理着内息周天。他看起来四十出头年纪，面容白皙，下颌留着修剪得极其整齐的短须，眉眼间带着久居人上的雍容气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算计。
一身质料考究、裁剪合体的深紫色常服，更衬得他气度不凡，不怒自威。
忽然，行进中的马车速度略微放缓，车帘被外侧的侍从轻轻掀起一角，一名心腹侍从压低声音，恭敬地禀报道：
“老爷，小姐来了，正在车外。”
平清瑛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丝行路带来的疲惫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长辈的温和与由衷的欣慰：
“哦？冉弋来了？快请她进来。”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愉悦。
车帘再次被掀开，一道修长挺拔、如青松翠竹般的身影轻盈地闪入车厢，带进一缕外界清新的空气。
来人一身利落的月白色长衫，青丝如瀑，仅用一根品相普通的白玉簪子简单束起，面容清丽绝伦，五官精致得宛如冰雪雕琢，清冷之外，眉宇间多那抹飒爽英气，在属于女子的静美之外，更多几分英姿无双，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只有在亲近长辈面前才会流露的放松姿态。
“舅舅。”
她开口，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又带着些许自然的亲近。
“冉弋啊，”
平清瑛脸上露出真切而慈爱的笑容，抬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铺着软垫的位置坐下，“怎么这个时候特意跑来找舅舅了？不是在沧盐州各处自在游历，玩得不开心吗？”
他语气中充满了宠溺，仔细端详着外甥女的脸庞。
“你这孩子，性子野，这一走就是这么久，也不给家里来个只言片语，你父亲嘴上从来不说，但我知他心里可是惦记得紧。舅舅我也时常担心，你在外是否吃了苦，受了委屈。”
平清冉弋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取下腰间的剑放在一边，坐下来：
“让舅舅和父亲挂心了。冉弋并未受苦，此行游历，很是开心。沧盐州……确是人杰地灵之处，也遇见了不少……有意思的人和事。”
她的话语在“有意思的人”几字上，有着微不可察的停顿，仿佛舌尖缠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使得她耳根处微微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快得如同错觉，瞬间便消逝无踪。
平清瑛是何等人物，在世家大族中浸淫多年，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他虽未精准捕捉到外甥女那瞬间即逝的细微变化，却敏锐地感觉到她语气中一丝不同往常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他呵呵一笑，带着几分了然与打趣的口吻道：“哦？有意思的人？莫不是……我们冉弋在这沧盐州，真的遇到了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青年才俊，动了心思，想让舅舅在这次的遴选大会上，额外关照一二？”
他摸了一下自己修剪整齐的短须，一副“舅舅是过来人，都懂”的揶揄表情，
“若是那人品、才学尚且说得过去，即便出身门第差些，只要你看得上，舅舅豁出这张老脸，在规则之内给他一个崭露头角、进入道盟视野的机会，也未尝不可啊。”他话语轻松，仿佛这只是一件可以随手安排的小事。
平清冉弋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官道路面发出的规律辘辘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护卫坐骑的响鼻声。
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一旁佩剑的剑穗，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窘迫，似乎舅舅的调侃恰好触及了某处心弦。但旋即，她抬起头，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清亮与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在长辈面前流露的、带着娇憨的抗议语气：
“舅舅！您想到哪里去了！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我这次来找您，只是很久未曾见到舅舅，心中想念得紧罢了。”
这难得一见的、带着小女儿态的撒娇，让平清瑛心情大悦，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车厢内原本略显严肃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好好好，是舅舅想多了，不该胡乱揣测。我们冉弋眼界高，心气更高，当年的王权富贵你看不上眼，寻常的青年才俊，怕是连让你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呢！”
笑声渐歇，平清冉弋顺势话锋一转，神色变得认真而略微严肃起来，先前那一丝微妙的情绪被完美地收敛起来：
“舅舅，我这次来找您，其实是有一件正事相求。”
“哦？何事？但说无妨，只要舅舅能办到。”平清瑛心情正好，爽快地应承道。
“我此次在沧盐州境内游历，沿途所见，发现盘踞在沧盐江中的那头妖王蛟霖，及其麾下众多水族妖众，为祸甚烈，沿江百姓深受其苦，渔舟不敢轻出，商旅常遭劫掠。尤其是半月前那场洪灾，我暗中查访，发现几处关键堤坝的决口，其堤基泥土中残留着明显的妖力侵蚀痕迹，恐怕也与这蛟霖或其部下脱不了干系。”
平清冉弋语气沉静，条理清晰，显然并非一时兴起，
“因此，我想向舅舅讨要一份关于蛟霖的、尽可能详尽的内部资料，包括其确切修为、所擅神通、麾下主要妖将的势力分布、其巢穴‘水涡洞府’的内部布局、乃至它可能存在的弱点与习性。若能借此机会，详细谋划，寻得合适时机，或可设法将其一举擒获，押送混天典狱受审。如此，当可为沧盐州百姓除去这一大害，也算是一桩功德。”
平清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他这位外甥女天赋异禀，剑心通明，自幼便展现出远超同辈的修行资质，即使是王权家那位道门兵人，也是拍马不及，性子也向来清冷孤高，专注于自身剑道的打磨与突破。
虽也遵循道盟准则，行斩妖除魔之事，但那多是顺手为之，或是遇到主动挑衅者。如今像这般，主动、明确地索要一方成名已久妖王的详细资料，并透露出意图明确、志在必得的擒拿计划，这在他记忆中还是头一遭。
他微微蹙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慎重与探究：“蛟霖？此獠凶名在外，盘踞沧盐江中兴风作浪已有把百年之久，沧盐州分坛此前也曾组织过数次规模不小的征讨，皆因其极其狡猾，且深谙水战，倚仗沧盐江复杂水势与众多支流暗道周旋，每次都未能竟全功，反而折损了些人手。你为何突然对它如此上心？可是在外游历之时，与它或其麾下妖众发生了冲突，遇到了什么与之相关的麻烦？”他担心外甥女是吃了暗亏，想要找回场子。
平清冉弋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舅舅多虑了，并未遇到什么麻烦，更无私人恩怨。只是此行眼见沿岸民生多艰，百姓困于水患妖祸，心中实在难安。既然游历至此，恰逢其会，便想看看能否凭借自身之力，结合道盟资源，为此地百姓真正做些什么，铲除这长久以来的祸根。舅舅放心，冉弋自有分寸，会谋定而后动，绝不会逞一时之勇，轻敌冒进。”她目光清澈而坚定，如同最纯净的寒冰，映照着不容动摇的意志。
平清瑛凝视着外甥女那双眸子，知道她既然已经深思熟虑，便绝非自己三言两语能够劝回。
虽然心中仍觉此事有些突兀和奇怪，但想到她一身修为早已臻至年轻一辈的顶尖层次，剑术超群，更有肖家作为最坚实的后盾，即便暂时无法擒杀蛟霖，自保应当无虞。先去调查一番，积累些与强大妖王对抗的经验，也并非坏事。思忖片刻，他终于点了点头，语气转为支持：
“好吧。既然你有此心，心怀苍生，舅舅岂有阻拦之理？待我们到了千寻城，安顿下来之后，我立刻便修书一道，让人以我的名义，去道盟卷宗库，将有关蛟霖的所有存档资料，包括历次征讨的纪要、对其能力的评估、巢穴的推测图等，全部调阅出来，复制一份给你。不过，你务必记住，万事小心为上，蛟霖绝非易与之辈，切不可因急于求成而孤身涉险，若有行动，需得周密计划，最好能借助当地道盟的力量。”
“多谢舅舅成全！”平清冉弋眼中闪过一丝计划得逞的喜色，郑重地欠身道谢。
车厢内恢复了短暂的安静，只有熏香袅袅。平清瑛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身旁的紫檀木小几光滑的桌面，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景色，状似无意地随口提起，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说起来，舅舅这一路行来，自进入沧盐州地界后，无论是在路边的茶寮歇脚，还是在城镇中短暂停留，倒是屡次听到不少寻常百姓，甚至在一些低阶修士口中，都在交口称赞一个名叫‘洛羽’的千寻城主簿。说他虽官职不高，却在这次洪灾中救灾极为得力，事事亲力亲为，体恤民情，甚至不惜顶撞上官，为灾民争取活路……倒是个有意思的官员。冉弋你在沧盐州游历有些时日，消息比舅舅灵通，可曾听说过此人？不知其风评究竟如何？”
平清冉弋端着侍女刚奉上、犹自温热的茶杯，那素白纤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杯沿距离唇瓣仅有寸许之遥。
随即，她若无其事地将茶杯送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借氤氲升腾的白色水汽，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眸中一瞬间闪过的、极为复杂的光芒——那光芒中似乎混合着一丝惊愕，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她强行压下的波澜。
她缓缓放下茶杯，瓷器与木几接触发出轻微的脆响，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洛羽？似乎……略有耳闻。好像是个做事还算勤勉的官吏。”
她语气轻描淡写，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避开与平清瑛的对视，“不过舅舅也知道，我平日多在山水之间流连，或是追寻妖兽踪迹，或是探寻前辈剑仙留下的遗迹痕迹，对于地方官吏的政绩声名……向来不甚留意，也记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