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站在苏胤身侧,依旧是一身黑衣,银色面具遮住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
“刑场那边,死了多少?”苏胤问。
厉无咎硬着头皮回答:“阵亡三十七人,重伤六十二人。其中……刑堂十二卫,折了八个。”
“八个……”苏胤冷笑,“好,很好。厉堂主,你这刑堂,是该整顿整顿了。”
厉无咎浑身一颤,单膝跪地:“属下无能,请少主责罚!”
“责罚?”苏胤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罚你有什么用?能把褚岩抓回来?能把江小年抓回来?”
他转身,望向殿外渐暗的天色:“传令:第一,封锁天目山周边百里,所有路口设卡,严查过往行人。第二,发出‘影杀令’,悬赏捉拿公孙启、褚岩、江小年三人——死活不论。第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寒光:“派人去胶东,把褚岩的女儿‘请’回来。记住,要活的。”
“是!”厉无咎领命。
“都下去吧。”苏胤挥挥手。
众人如蒙大赦,匆匆退下。
大殿内,只剩下苏胤和白薇两人。
沉默许久。
“你今日在刑场,”苏胤忽然开口,“为何不出手?”
白薇垂首:“属下奉命警戒外围,未得指令,不敢擅动。”
“是不敢擅动,”苏胤转身,看着她,“还是……不想动?”
白薇沉默。
苏胤走近,伸手轻抚她的脸颊:“玲珑,你知道吗?今日公孙启大闹刑场时,我一直在看你。你握着剑的手,很稳。但你的眼睛……在闪。”
他凑近,声音压得很低:“你在想什么?想江小年是不是逃出去了?想他伤得重不重?还是想……你自己到底是谁?”
白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告诉我,”苏胤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吗?”
“主人对属下……很好。”
“那你为什么,”苏胤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为什么还要留着‘她’的影子?为什么就是不肯完全变成‘玲珑’?”
白薇看着他,面具下的眼睛依旧空洞,却说出一句让苏胤浑身冰凉的话:
“因为‘她’……从未离开过。”
苏胤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
“你说什么?”
“属下说,”白薇一字一句,声音平静无波,“白薇从未离开。她一直在,在这具身体里,看着,听着,感受着。主人洗去的,只是记忆。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血里的,洗不掉。”
她缓缓抬手,轻轻按在心口:“比如,听到‘江小年’三个字时,这里会痛。比如,看到姐姐时,眼眶会热。比如……想起那只歪脖子雀儿时,会想哭。”
苏胤死死盯着她,眼中翻涌着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用了十年时间,动用影门所有秘术,想彻底抹去白薇,创造一个完美的“玲珑”。
可他失败了。
白薇还在。不仅还在,而且……正在苏醒。
“所以,”苏胤的声音嘶哑,“你一直都知道?这两年来,你每一次执行任务,每一次杀人,每一次跪在我面前说‘主人’,其实……都是装的?”
“不是装。”白薇摇头,“是……挣扎。‘影子’在服从,‘白薇’在反抗。她们在打架,在这具身体里,打了两年。”
她抬起头,面具下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情感波动——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主人,我累了。”
苏胤怔怔地看着她,良久,忽然笑了。那笑声先是低沉,继而疯狂,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眼中却毫无笑意,“我苏胤自诩算尽天下,却连一个女人的心都掌控不了!真是……可笑!”
他猛地收住笑声,脸色阴沉如水:
“既然你累了,那就好好休息。从今日起,你禁足听涛别院,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白薇垂下眼:“是。”
“还有,”苏胤转身,背对着她,“把面具摘了。以后在我面前,不必戴了。”
白薇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丽却苍白的脸。
苏胤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下去吧。”
脚步声远去。
大殿重归寂静。
苏胤独自站在空荡的大殿中,望着殿外沉沉夜色,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似乎正在从最核心的地方,开始崩裂。
五日后,黄昏。
大别山石矶镇,墨居。
瑶光站在院门口,翘首以盼。她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两个时辰,眼睛都望酸了,却不肯回屋。
“瑶光,进屋等吧。”墨青拄着拐杖走出来——他的腿伤未愈,但已能勉强行走。
“我再等等。”瑶光摇头,“公孙先生说今日能到……”
话音未落,远处山道上,出现了一行人影。
为首的是白芷,搀扶着一个披着斗篷、步履蹒跚的人。后面跟着墨桓、李存辉等人,公孙启走在最后,手里还提着酒葫芦。
“回来了!回来了!”瑶光眼睛一亮,飞奔出去!
她冲到队伍前,却猛地停住脚步。
斗篷的兜帽被风吹开,露出江小年的脸——苍白,消瘦,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小年哥哥……”瑶光的声音哽咽了。
江小年看着她,扯出一个笑容:“瑶光,长高了。”
只这一句,瑶光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扑上去,想抱他,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公孙启走过来,拍拍她的头,“人回来了就好。快,扶进去,老道我要给他施针。”
众人连忙进院。
墨渊坐在轮椅上,在正厅等候。看到江小年被搀扶进来,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眼中也闪过一丝动容。
“回来就好。”他说了和白芷一样的话。
江小年看向他,深深一躬:“墨老,晚辈……回来了。”
“伤得重,先疗伤。”墨渊摆手,“其他事,日后再说。”
众人将江小年扶进厢房。公孙启开始施针,墨青帮忙准备药材,瑶光和白芷守在门外,寸步不离。
李存辉和墨桓则向墨渊汇报了这一路的详细经过。
一个时辰后,公孙启推门而出,满头大汗。
“怎么样了?”瑶光急问。
“命保住了。”公孙启擦了把汗,“但经脉损伤太重,需要长期调养。三个月内,不能动武,不能劳神,否则……神仙难救。”
三个月。
瑶光松了口气——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她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江小年已经昏睡过去。脸上依旧毫无血色,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白芷坐在床边,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他额头的汗水。动作轻柔,眼神专注。
瑶光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酸涩,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她悄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院中,月色如水。
墨青拄着拐杖,站在老槐树下,望着东南方向——那是天目山的方向。
“哥,”瑶光走过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墨青轻声道,“这一场乱局,才刚刚开始。”
远处山峦如黛,夜色如墨。
而在这片深沉的黑夜中,无数暗流,正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