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备被物理断电,连接强行中断。但有些东西,已经越过了虚拟与现实的边界,在意识的深层土壤里扎下了根。
接下来的三天,生活表面一切如常。陆寒洲恢复了规律的体能训练,处理“方舟”遗留事务的收尾工作;沈清辞投入到基金会一个新项目的筹备中,与妹妹沈清许的交流也多了起来,试图驱散那日镜中幻象带来的隐忧。他们都绝口不提“镜屋”体验的细节,仿佛那只是一次不愉快但已过去的技术故障。
然而,变化在寂静中滋生。
陆寒洲开始注意到,那些原本只是偶尔干扰他的“声音”,出现的频率和清晰度增加了。有时是空调低频运转声中夹杂的一丝金属刮擦;有时是夜深人静时,窗外风过树梢,却让他恍惚听到类似旧式无线电调频的沙沙低语。更麻烦的是,他的睡眠变得浅而零碎,常在凌晨莫名惊醒,心跳如鼓,却记不起任何梦境。白天训练时,他的反应速度依旧顶尖,但专注力的峰值持续时间似乎缩短了,偶尔会有瞬间的“出神”,仿佛意识被什么东西轻轻扯走了一瞬。
沈清辞这边,则是另一种形式的困扰。她发现自己处理复杂文件时,有时会不自觉地停顿,目光落在某处虚空,脑海中闪过镜屋里看到的那个“受伤的沈清许”的画面,虽然只有一刹那,却足以打断流畅的思维。她对妹妹的保护欲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几次下意识地过度询问沈清许的工作和社交情况,直到沈清许困惑又无奈地表示自己一切都好。夜晚,沈清辞开始做一些模糊的梦,梦里是沈家老宅空荡的走廊,她听到孩子的哭声,却怎么也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他们都将这些视为应激反应的后遗症,试图用意志力和既定的应对策略(呼吸调节、正念练习、彼此的支持)去压制和消化。但效果就像用石头去压正在发芽的种子——表面的压力越大,地下的根系反而可能朝着更深处、更隐秘的方向蔓延。
第三天晚上,变化终于突破了“感觉”的层面,进入了更直接的“感知”。
陆寒洲在书房查阅一份电子档案时,屏幕上的文字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轻微晃动、扭曲,像隔着晃动的水面看东西。他闭眼摇头,再睁开时,文字恢复了正常,但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书架的阴影里,有一个极快消失的、穿着旧式军装的人形轮廓。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只是一闪而过的视觉残留。他立刻起身检查,什么都没有。但他的后颈渗出了一层薄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这不是幻觉,他告诉自己,是视觉疲劳。但内心深处,那个在镜屋岔路口听到的、熟悉的创伤环境声音,似乎隐隐在耳道深处回响。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基金会办公室加班的沈清辞,起身去茶水间倒水。走过光线稍暗的走廊时,她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属于小女孩的抽泣声。她猛地回头,走廊空无一人。她站在原地,屏息凝听,只有中央空调微弱的气流声。她按了按太阳穴,继续往前走。然而,就在她即将推开茶水间门的瞬间,光滑的不锈钢门板上,映出的她的倒影旁边,似乎短暂地重叠了一个矮小一些的、模糊的女孩身影。沈清辞僵住了,死死盯着门板。几秒钟后,倒影恢复正常,只有她自己微微苍白的脸。她用力推开门,里面空荡明亮。她靠在门框上,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来。那身影的轮廓……像极了小时候的清许。
这不是巧合。
他们都意识到了。
“镜屋”留下的,不仅仅是记忆或情绪,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被“锚定”的感知扭曲,一种将内在恐惧与外界模糊刺激错误连接起来的条件反射。那些幻象,那些声音,那些不该存在的倒影,就像潜伏在意识边缘的病毒,等待着被特定的“触发条件”激活。
第四天上午,情况急转直下。
陆寒洲在别墅的地下射击训练室进行常规练习。封闭的空间,规律的枪声,本应是他最能集中精神、感到掌控感的环境。但今天,靶纸在五十米外的尽头,看起来却偶尔会微微“蠕动”,像是活的。枪声的回音在室内撞击,渐渐混合成一种有节奏的、类似心跳加速又像是某种机械脉冲的声响。更糟糕的是,他闻到了一种淡淡的、类似臭氧混合着铁锈的气味——这是“方舟”基地某个特定区域、某种设备过载烧毁后留下的气味,深植在他的创伤记忆里。
他的呼吸开始不稳,握枪的手指出汗。他试图用训练出的技巧对抗:专注于准星,控制呼吸节奏,分解动作。但那些外来的感知干扰持续不断,甚至开始侵入他的身体感觉——他感到轻微的耳鸣,指尖有些发麻。
“不对……”他放下枪,摘下护目镜和耳罩,试图离开这个环境。但就在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训练室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穿着实验服的人影,正无声地“看着”他。
陆寒洲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混合着怒意和寒意的冲动升起。他没有退缩,反而朝着那个角落低吼:“出来!”
人影消散了,像从未存在过。
但陆寒洲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这不是外部威胁,是来自他自己内部的、被精心诱发的崩解。
与此同时,沈清辞在基金会会议室主持一场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她穿着得体的套装,妆容精致,语气平稳有力,正在阐述一项合作的伦理框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她无意中瞥了一眼会议桌对面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墙面。
墙面上,她自己的倒影旁边,那个“小女孩”的模糊身影又出现了。这一次更清晰一些,能看出穿着一条旧式的、沈清许小时候常穿的碎花裙子。小女孩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仿佛在哭。
沈清辞的话语卡壳了半秒。她迅速移开视线,强迫自己看向摄像头,继续发言。但那个影像像烙印一样留在她视网膜上。会议桌下,她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用疼痛维持专注。
会议结束后,她独自留在会议室,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和寒意。她走到那面墙前,伸手触摸冰冷光滑的石材表面。倒影里只有她自己,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惊疑和……恐惧。她害怕的不是幻象本身,而是幻象所利用的、她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对妹妹未能尽全保护的愧疚,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被保护者可能受到伤害的深度焦虑。
“镜魔”没有直接攻击他们。他只是在巧妙地、持续地拨动那些早已存在的、敏感的心弦,让他们的感知系统逐渐失调,让内心的恐惧找到外泄的通道,让怀疑和焦虑自我增殖。
晚上,两人在客厅相对无言。白天的经历让他们都心有余悸,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承认自己“看到”或“听到”不存在的东西,在彼此都承受压力的时候,似乎是一种软弱,也可能增加对方的负担。
最终,是陆寒洲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干涩:“我今天在训练室……感觉不太好。有些……错觉。”
沈清辞抬起眼,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阴影和紧绷的下颌线。她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指冰凉。“我也是。”她低声说,“在会议室,又看到了……类似清许小时候的影子。”
他们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涛骇浪和竭力维持的镇定。
“不是后遗症那么简单,对不对?”陆寒洲问。
沈清辞缓缓摇头:“它在持续作用。像一种慢性的……认知感染。”
“需要告诉顾延舟,还有安全团队。”陆寒洲说,“我们必须假设,那个系统对我们做了比检测到的更多的事情。”
沈清辞点头,但眉头深锁:“但证据呢?除了我们主观的感受,那些‘幻象’没有留下任何物理痕迹。安全团队上次的检测报告是干净的。”
这正是“镜魔”手段的高明之处。攻击直接作用于心灵,最难证实,也最难防御。它游走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缘,利用人对自己感知的怀疑,一步步瓦解其判断力的根基。
就在他们决定第二天联系顾延舟进行全面评估时,沈清辞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
“镜中之我,真是幻影?抑或是你不敢承认的另一面?”
短信在阅读后五秒自动消失,无法回溯。
陆寒洲也几乎同时收到了信息,内容不同:
“你听见的,是过去的回响,还是未来的低语?”
两条信息,像两把冰冷的钥匙,同时插进了他们此刻最脆弱的心防。
夜更深了。别墅外风声渐起。
而他们内心的迷宫,在现实世界的帷幕下,正无声地拓展出更复杂、更凶险的路径。各自为战的时刻,或许才刚刚开始。真正的恐惧,不是外来的怪物,而是发现自己正在逐渐变成一座囚禁自我的、活动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