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舟医生的诊疗室位于城郊一处僻静的高层建筑顶层,视野开阔,装修采用大量温暖的木色和柔和的米白,没有尖锐的棱角,光线可控,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让人安心的木质香气。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经过精心设计,旨在最大程度地减少潜在威胁感,营造一个“安全基地”。
第一次正式面谈,沈清辞陪同前往。她坐在诊疗室外间的等候区,手里捧着一杯温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紧闭的实木门。门内,陆寒洲正独自面对他人生中或许最艰难的一次“战斗”——不是与任何外在敌人,而是与自己内心最黑暗、最破碎的记忆碎片。
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等候区寂静无声,只有空调系统轻微的送风声。沈清辞的思绪纷乱,担忧、希望、紧张交织。她能想象门内的情景:顾医生那沉稳的声音引导着,而陆寒洲……他需要撬开那些被他本能封印的记忆匣子,将血淋淋的内容展露出来,这过程无异于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精神层面的外科手术。
约五十分钟后,门开了。陆寒洲走了出来,脸色是一种消耗过度的苍白,额发微湿,眼神有些虚浮,但奇异的是,里面并没有沈清辞预想中的崩溃或涣散,反而有一种极度疲惫下的、微弱的清明。他看见她,脚步顿了一下,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刚刚返回,需要一点时间确认她的存在。
沈清辞立刻起身,没有急切地上前,只是站在原地,轻声问:“还好吗?”
陆寒洲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走到她身边。沈清辞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有些细微的颤抖。她自然地伸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短暂地,传递一丝稳定的暖意,然后松开。
顾延舟随后走了出来,他的表情专业而平和,对沈清辞微微颔首:“陆先生很配合。第一次,我们主要是建立评估框架和安全感,没有深入处理创伤记忆。下次开始,我们会尝试一些初步的干预技术。沈小姐,如果你方便,我们单独聊几分钟?”
沈清辞看了一眼陆寒洲,他低声道:“我在车里等你。”
几分钟后,在顾医生简洁的办公室里,沈清辞得到了更详细的信息。
“陆先生的核心创伤非常深,与极端的生命威胁、囚禁感、以及可能目睹的毁灭性场景紧密相关。”顾延舟的语气严谨而带着共情,“他的防御机制很强大——这是他能活下来的原因,但也使得治疗需要格外小心。我们初步商定,从‘安全地带’构建和资源强化开始,然后尝试用渐进的方式接触创伤记忆的边缘,使用像EmdR(眼动脱敏与再加工)这样的技术来帮助降低记忆的情绪负荷。”
“他……刚才看起来很累。”沈清辞说。
“是的,即使只是谈论创伤的轮廓和建立治疗联盟,也会消耗巨大的心理能量。未来真正开始处理记忆时,可能会更吃力,甚至出现暂时的症状加剧,这是治疗中有时会出现的‘恶化-改善’过程的一部分,需要我们有心理准备。”顾延舟看着沈清辞,目光敏锐而温和,“沈小姐,你的角色至关重要。治疗室内的进展,需要延伸到日常生活中巩固。我会教你一些具体的、如何在闪回预兆或发生后进行干预的方法,以及如何帮助他进行日常的‘接地’和情绪调节练习。同时,”他顿了顿,“你必须关注自己的耗竭程度。照顾者的稳定,是患者康复环境安全的基石。”
沈清辞郑重点头:“我明白。我会学习。”
回家的路上,陆寒洲异常沉默,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不知是假寐还是在回味治疗室中的一切。沈清辞没有打扰他,只是将车开得格外平稳。
真正的挑战在第二次治疗之后到来。
那次,顾延舟开始引导陆寒洲接触一段相对“边缘”的创伤记忆——并非爆炸核心,而是之前被困时,那种冰冷、黑暗、缺氧的感知记忆。治疗中使用了轻柔的 bilateral stimulation(双侧刺激,EmdR常用技术)。
治疗结束后,陆寒洲表面看起来还算平静,但沈清辞能感觉到他体内某种绷紧的弦。当晚,噩梦以一种更狰狞的形式归来,他半夜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喘息剧烈,久久无法平复,并且抗拒触碰。随后两天,他变得易怒、烦躁,对细微声响过度警觉,甚至有一次因为花园里突然的鸟叫而差点打翻水杯。
沈清辞知道,这就是顾医生提到的“暂时加剧”。她严格按照顾医生的指导:在他烦躁时,不追问他细节(除非他主动说),只是提供安静的空间和简单的选择(“喝茶还是水?”“想待在客厅还是书房?”);当他表现出过度警觉时,用平静的语气描述周围真实、安全的环境细节;在他允许的情况下,带领他做简短的深呼吸或身体扫描练习。
过程极其考验耐心。有时,陆寒洲会配合;有时,他会沉默地走开,将自己关在房间一段时间。沈清辞尊重他的界限,但始终让门虚掩着,让他知道她在不远处。
第三次治疗,他们稍微深入了一些。回来的路上,陆寒洲忽然在车里开口,声音沙哑:“他说……记忆就像卡住的唱片,在伤痕处反复播放。治疗……是让唱针慢慢划过那个坑,直到它不再卡顿,变成一段……可以播放的过去。”他比喻得有些艰难,但沈清辞听懂了。顾医生在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创伤记忆的固化与脱敏。
“你觉得有帮助吗?哪怕一点点?”沈清辞小心地问。
陆寒洲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良久,才说:“……像在黑暗里,摸到一点……粗糙的墙壁。知道大概方向了,但路……很难走。” 他承认了艰难,但也承认了“方向”。这是一个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进展。
沈清辞悄悄松了口气。
治疗启动,如同在荆棘密布的黑暗森林中开辟第一条小径。每一步都可能被藤蔓绊倒,被尖刺划伤,过程缓慢而痛苦,需要陆寒洲鼓起莫大勇气,不断去直面、触摸甚至重新经历他最想遗忘的恐惧。沈清辞则陪伴在侧,学习着如何既成为他的支撑,又小心地不代替他行走,同时守护着自己内心的灯火,以免两人一同迷失在黑暗里。
她知道,这只是漫长康复之路的起点。前方或许还有更多的反复、泪水和挣扎。但至少,唱针已经开始移动,朝着让那段“卡住的唱片”恢复流畅播放的方向,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而他们,在一起承受这份缓慢的痛苦,也在一起等待痛苦之后可能到来的、真正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