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话音刚落，掌心里的酒盏还未搁稳，便猛地扬声唤来心腹内侍。
他指尖在冰凉的石桌上重重一叩，力道沉得让石面都似乎颤了颤，目光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传朕旨意！命各郡县官吏即刻放下手头杂务，协同禁军一道，挨家挨户彻查钱锋妻儿踪迹。
但凡有知其下落者，赏黄金百两、良田五亩；若能将钱锋妻儿平安护送至京城，朕再破格加封他九品散官，让他祖孙三代都沾这份荣光！”
内侍听得心头一震，忙躬身应“喏”，转身时衣袍带起一阵风，脚步疾得几乎要踩碎满地落英。
园子里的桃花似也被这股雷厉风行的帝王气所动，枝桠轻晃，又一阵粉白花瓣簌簌落下，恰好落在刘邦方才搁下的空盏里，添了几分刚中带柔的意趣。
可这暖意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旨意颁下才不过三日，长安的府衙门前便被挤得个水泄不通。
来报信的人摩肩接踵，有扛着锄头的农夫，有挑着货担的商贩，一个个都攥着“线索”往官差跟前凑。
其中有个满脸油光的汉子，拍着胸脯喊得最响：“官爷！我上月底在巴郡渡口看见一对母子，那妇人穿的粗布衫上还打着补丁，孩子眉眼跟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官差一听，当即给了他盘缠，派了两个兵卒跟着他去寻找。
可一行人折腾了五六日赶到巴郡，找到的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的贩布商贩。
那商贩听闻是来寻钱将军妻儿的，吓得连连摆手：“小的这辈子没见过什么将军家眷，那汉子怕不是把我家婆娘和娃认混了！”
一场欢喜一场空，最后那汉子只能耷拉着脑袋，被兵卒押着回长安领罚去了。
没过几天，又有个瘸腿的货郎揣着半块破布闯进府衙，嗓门压得低低的，却透着股邀功的急切：“官爷！我十来天前在邯郸城外那座破山神庙里，见过一个流落妇人！
穿的衣裳跟画像上的料子差不离，身边还跟着个十多岁的少年和一个小丫头，眉眼瞧着就像钱将军的娃！”
负责寻亲的官员一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年岁、这人数，竟跟卷宗里记的分毫不差！
他当即点了二十个精壮兵卒，亲自带着往邯郸赶，一路快马加鞭，连歇脚都只啃几口干粮。
可等他们踹开那座漏风的破庙门，里头只剩满地黄土和蛛丝，神像前孤零零摆着半块啃剩的麦饼，饼边都硬得能硌牙，哪还有半个人影？
官员气得脸色发青，派人四处打听，才从附近村落的老农嘴里问出实情，那货郎根本没见过什么妇人孩童，不过是见官府赏金发得大方，故意扯了个谎，想先骗笔定金就跑路，哪里料到官府来得这么快。
就这么折腾了半个月，府衙接的假消息堆积如山，多得能埋住桌角：
有说在陇西见过母子的，可报信人连钱锋妻儿的年岁都说得颠三倒四；
有拿了官府给的盘缠，转头就揣着钱躲进了酒馆；
更有甚者，竟拉着自家婆娘孩子充数，被官差一眼识破……
负责此事的官员急得满嘴燎泡，入宫回禀时，膝盖刚沾着殿内的青砖，声音就忍不住发颤：“陛下，近日报信者十有八九不实。
有的骗了定金就逃，有的连钱夫人的生辰、钱小郎君的胎记都说不清楚……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耽误正事啊！”
刘邦正握着朱笔批阅奏折，闻言缓缓放下笔，指节在案几上轻轻一叩，沉稳的声响在殿内荡开。
他脸上没半分怒色，只沉声道：“无妨。假消息多，反倒说明朕寻人的旨意传得够广，连偏远地方的人都知道了。”
说着，他抬眼看向官员，目光里添了几分锐利：“你再传一道令：凡报假信者，不问缘由，先杖责二十，再罚银五十两。
让那些想浑水摸鱼的人知道，朕的赏钱是给办实事的，不是给骗子填腰包的！”
与此同时，云中郡的军帐外，寒星已缀满夜空。
钱锋处理完匈奴降兵的安抚事宜，卸下沉重的铠甲，却没急着入帐歇息，又像往常一样，独自站在帐前的空地上，目光死死锁着西北方的夜空。
边地的寒风裹着砂砾，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他却浑然不觉，只任由那冷冽吹散鬓角新添的霜白，也吹得腰间的青铜剑鞘“呜呜”作响。
十三年了。
当年他奉秦始皇之命，随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百工舟师东渡，本是为寻长生仙药，却不料在瀛洲岛意外扎根，助徐福建起了中和国。
这十三年里，他从秦国将军变成了中和国的兵部尚书，褪去了秦将的铠甲，添了几分朝堂理事的沉稳，却始终没敢忘了中原的方向，因为那里有他的故乡，有他的妻儿。
如今他以中和国使者的身份西渡归来，行囊里装满了瀛洲的奇珍特产：鲛人珠串、千年松露、海岛绸缎，皆是能让诸侯侧目的宝贝。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行囊最深处，藏着比这些更珍贵的东西——那是十三年前与妻儿告别时，姜婉亲手为他绣的一方绢帕，帕角早已磨得发白，却被他贴身藏了十三年。
他又想起数月前，船驶入渤海湾时的情景。
当远远望见汉家的烽燧在海平面上若隐若现，那熟悉的烟火气撞进眼里时，他的手竟控制不住地攥紧了腰间的青铜剑。
剑鞘上的缠绳还是姜婉亲手编的，十三年过去，颜色虽褪得浅了，却依旧结实。
那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即将出征的秦国将军，而不是漂泊多年的异国使者——只要握着这把剑，就像握着与故土、与妻儿唯一的牵连。
徐福临行前，枯瘦的手指重重按在他肩上，语气里满是托付与期许：“汉承秦制，虽与秦有旧隙，却素来重邦交、惜人才。
你此去长安，明里是为中和国通好，寻一条安稳共处的路子，可这也是你寻亲的最好机会。
切记！莫要因私废公，也莫要忘了心头执念。”
钱锋当时只沉声应下，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为中和国通好”不过是肩上的责任，寻回妻儿才是他藏在骨血里唯一的执念。
等真到了长安，汉武帝在未央宫召他觐见。
御座上的帝王目光如炬，扫过他身上的中和国官服时，带着几分审视，却也透着帝王的气度。
听他奏报瀛洲的风土人情、物产地貌时，汉武帝频频颔首，偶尔还追问几句海岛的气候与民生。
可等他话锋一转，声音都带着颤儿说出“臣还有个心愿，想找回失散十三年的妻儿”时，御座上的汉武帝虽抬了抬手应下“朕会让管事的官员帮着找”，语气却明显冷了下来——方才听瀛洲风土时那股子热乎劲儿没了，只剩官场上那种不掺私情的冷淡。
如今过去数月，寻亲的消息依旧石沉大海。
想到这里，钱锋只觉得心口像被边地的寒风吹透，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滞涩。
这些日子，他白天披甲上阵，跟着汉军在关外抗击匈奴。
手中的长枪挑落过不少敌兵，铠甲上溅满的鲜血还没干透，就又要奔赴下一场厮杀，只盼着能以战功换得汉廷更用心地替他寻亲。
可到了夜里，褪去铠甲的他，却只剩满心的柔软与焦灼。
他总爱捧着那半块温润的玉佩，在营帐外踱来踱去。
玉佩边缘早已被摩挲得光滑，那是当年与姜婉定情时，一分为二的信物，失散时各执一半。
他指尖一遍遍划过玉佩的裂痕，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十三年前，姜婉递给他玉佩时，眼里的不舍与期盼。
负责查访的官员跑了一趟又一趟，每次回来都皱着眉叹气：“钱将军，以前秦朝那批姓姜的女子，大多被没入官府做了奴婢，我们挨个儿查了，没一个跟您说的妻儿情况对得上啊！”
钱锋听了，心一次次往下沉，连夜里摩挲那半块玉佩的手，都添了几分无力。
直到一天深夜，营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披衣出门，就见一个裹着破棉袄的老驿卒，怀里紧紧揣着本卷边的户籍册，冻得缩着脖子，脸通红地闯了进来。
“钱将军！钱将军！”老驿卒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气息都不稳，“陛下悬了重赏寻您妻儿，我们驿馆也奉命翻遍了旧户籍。
您说的那位姜氏，会不会是长陵邑织室里的那个？”
他说着，慌忙翻开户籍册，指着一行模糊的字迹：“十年前迁来的，带着俩孩子，听人说以前是齐地的贵族，齐国亡了才投的秦国，如今就在织室里织布糊口。
我刚翻到这页，越想越像您要找的人，揣着册子就往这儿跑了！”
钱锋眼睛猛地亮了，一把攥住老驿卒的胳膊，声音都发紧：“长陵邑织室？现在就带我去！”
雪下得正紧，马蹄踏碎满地积雪，溅起一片片雪雾。
钱锋坐在马上，心像被火燎着，恨不得立刻飞到织室跟前。
终于到了长陵邑，织室的窗纸透着一点微弱的烛光，在雪夜里格外显眼。
钱锋放轻脚步走过去，隔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子低柔的声音，正一字一句教孩子读书：“齐之绛都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又重得砸在心上——是婉儿！是他盼了念了十三年的婉儿！
钱锋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了织室的门。
织机前的女子猛地回头，烛光落在她脸上，虽添了几道细纹，可眉眼弯弯的模样，跟十三年前他离家时一模一样。
姜婉手里的梭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线轴滚了一地。
她就那么怔怔地看着钱锋，眼神从恍惚到震惊，半晌才颤着嗓子，像怕认错似的开口：“你……你是阿锋？”
姜婉身后的孩子吓得往她身边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只敢怯生生地抬头。
那孩子约莫十四岁，梳着简单的发髻，眉眼间却透着股熟悉的英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钱锋年轻时的模样。
钱锋的脚步放得极轻，一步步走近，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从怀中摸出那半块贴身藏了十三年的玉佩，温润的玉面还带着体温。
姜婉见状，也慌忙从衣襟里掏出自己那半块，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当两块玉佩凑在一起，裂痕严丝合缝，连当年刻下的细小纹路都完全对上时，姜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唰”地落了下来。
“婉儿，”钱锋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满是哽咽，“我……我回来了。”
这话刚落，姜婉再也绷不住，一把扑进他怀里，肩膀剧烈地颤抖，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旁边的孩子看着相拥的两人，又拉了拉姜婉的衣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娘，他……他是谁呀？”
姜婉抹着眼泪，却笑得眉眼弯弯，把孩子往钱锋身边推了推：“这是你爹！是你从三岁起就天天盼着、问着的爹啊！
阿锋，这是咱们的女儿念昔，当年你走时，她还在襁褓里呢！”
“念昔……”钱锋轻声念着女儿的名字，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念昔犹豫了一下，终于怯生生地叫了声：“爹……”
就这一个字，让钱锋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他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又紧紧抱住姜婉，一家三口在昏黄的烛光下抱作一团。
哭声里裹着十三年的思念，笑声里藏着失而复得的庆幸，连织室里飘着的棉线，都似在为这重逢轻轻晃动。
随行的官员站在门口，悄悄红了眼眶，待三人情绪稍缓，才上前轻声道：“钱将军，钱夫人，女公子……在下已核对过夫人与女公子的姓名及过往旧事，与将军所说分毫不差。
我这就派人快马回长安，向陛下报喜！”
说罢，他急忙唤来随从，让其备好快马，连夜往长安赶去。
而此刻的长安御花园里，刘邦正与孔洪章围着石桌议事，满桌的奏疏还没看完，却不知一份能让他拍案大笑的捷报，已在风雪中疾驰而来。
刘邦捏着那份捷报，指尖抑制不住地发颤，他盯着“钱锋妻儿已寻获”几个字看了半晌，突然仰头放声大笑，笑声震得御花园里的桃花都簌簌掉落了几片。
他一把将捷报塞到孔洪章手里，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畅快：“先生快看！寻着了！钱锋那口子和娃，真寻着了！
明日就让他们动身回长安，朕要亲自去城门口等着，给他们接风洗尘！”
孔洪章连忙接过捷报，目光扫过“母子平安，不日抵京”六个字，悬了数月的心终于落回肚里。
他躬身笑着拱手：“陛下一诺千金，如今总算得偿圆满。”
而长陵邑的织室里，姜婉靠在钱锋怀里哭了许久，才在他的搀扶下慢慢直起身。
她指尖轻轻抚过钱锋脸颊上那道深褐色的伤疤——那是当年他征战秦国时留下的，如今又添了几分岁月的粗糙。
她眼神里满是疼惜，却又藏着一丝挥不去的怅然，像蒙了层薄雾。
姜婉拉过一旁的念昔，将她轻轻推到钱锋身侧，声音还带着哭后的沙哑：“阿锋，当年你东渡时，咱们的女儿才刚满一岁，裹在襁褓里连眼睛都睁不开，如今都长到你腰边了。”
钱念昔攥着钱锋的衣袖，小脑袋微微抬起。
刚才的怯意渐渐散了，一双和钱锋如出一辙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自称“爹”的人，手指还悄悄勾了勾他袖口的布料。
钱锋抬手想摸女儿的头，指尖刚碰到她的发髻，却见姜婉猛地别过脸，用袖口飞快擦了擦眼角，声音里又泛起哽咽：“只是……咱们的大儿子阿朔，三年前匈奴袭扰长陵邑时，为了保护我和念昔，被乱兵的刀砍中了……没撑过去……就走了。”
这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钱锋心上。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抬起的手也顿在半空，连呼吸都似停了一瞬。
他望着姜婉通红的眼眶，又低头看向念昔懵懂的脸，喉头像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哑得几乎听不清的话：“阿朔……他走的时候，苦不苦？”
“不苦，”姜婉摇着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他临走前还说，要像爹一样当大英雄，护着娘和妹妹……手里攥着你当年给他做的小木剑，攥得紧紧的，到最后都没松开。”
钱锋猛地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十三年前的画面——出海前的那个清晨，大儿阿朔攥着他的手指，肉乎乎的小手还握不稳木剑，却奶声奶气地喊：“爹要早点回来！回来教我舞剑，我也要像爹一样当将军！”
可如今，那句稚嫩的期盼，只剩姜婉哽咽的一句“没撑过去”。
他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姜婉和念昔紧紧搂进怀里，手臂收得极紧，像是要把这十三年的亏欠都揉进怀里。
声音里裹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每一个字都沉得像灌了铅：“是我对不住你们……当年若不是我奉命东渡，若我能早回来一步，就不会让你们受这么多苦，更不会……不会让阿朔出事……”
“不怪你。”
姜婉靠在他胸前，听着他胸腔里沉重的心跳，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当年他出征前安抚他那样：“这乱世里，谁不是在风雨里熬着？你能平安回来，我们娘俩能再见到你，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阿朔要是泉下有知，知道他盼了十三年的爹回来了，肯定也会高兴的。”
钱念昔趴在钱锋身侧，似是察觉到了父母的悲伤。
她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钱锋的胳膊，声音软乎乎却带着认真：“爹，你别难过。哥哥不在了，以后我来保护娘，我也会学剑，像哥哥说的那样，当大英雄！”
钱锋低头看着女儿仰起的小脸，那双眼睛亮得像星星，像极了阿朔小时候的模样。
心口的酸涩翻涌上来，却又掺了几分慰藉——阿朔的念想，念昔替他记着；他们的家，还有念昔陪着。
他抬手擦去眼泪，指尖轻轻拭去姜婉脸颊的泪痕，捧着她的脸，目光坚定得像立在阵前的长枪，一字一句道：“婉儿，你相信我，往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带着你们一起闯。
阿朔的仇，我会亲手报；
你们娘俩，我会用一辈子护着，再也不让你们受半分委屈。”
随行的官员早已悄悄退到织室门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不愿打扰这家人迟来十三年的团聚。
直到屋里的哭声渐渐淡了，他才轻手轻脚走进来，躬身笑道：“钱将军，陛下得知您寻回家人，早就盼着您一家归京。
驿车已经在门外备好，铺了厚厚的棉垫，明日一早就能动身。
等到了长安，陛下还会亲自出城接风，这份荣宠，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钱锋点点头，伸手牵住姜婉的手，又把念昔的小手攥在掌心，一家三口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他抬眼望向窗外的风雪，目光里满是对未来的笃定：“好，咱们去长安。
等我了却这边的事，回中和国时，一定带你们娘俩一起走。
往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