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关的风,裹着血腥味。
诸葛瞻拄着父亲留下的那杆铁枪,站在关隘的最高处。枪杆上的红缨早已被血浸透,结成硬邦邦的团,像一团凝固的火。关下的尸骸堆成了小山,蜀汉士兵的“汉”字衣甲与魏军的黑色甲胄交缠在一起,被雨水泡得发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将军,魏军又开始攻城了!”参军黄崇嘶哑地喊着,他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那是昨夜在城头被流矢射中的地方。
诸葛瞻没有回头,目光越过尸山血海,望向成都的方向。那里本该有援军来的——他三天前就派人送去了求救信,说绵竹是成都最后的屏障,丢了绵竹,魏军就能长驱直入。可如今,别说援军,连个回信的信使都没有。
“将军,陛下是不是……是不是忘了我们?”一个年轻的士兵抱着断矛,坐在地上哭。他是绵竹本地的农户,父亲曾跟着诸葛丞相打过南中,临死前嘱咐他“要护着大汉”,可现在,他连成都的方向都快看不清了。
诸葛瞻的心像被枪尖扎了一下。他想起三天前离开成都时,母亲把父亲的铁枪交到他手里,说“你爹守了一辈子的大汉,该你了”。那时他信誓旦旦,说“儿子定保绵竹不失”。可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守住的。
“都起来!”诸葛瞻猛地转身,铁枪顿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我爹说过,汉贼不两立!你们是大汉的兵,死也要死在阵地上,别给我爹丢人!”
士兵们被他吼得一震,纷纷爬起来,捡起地上的刀枪。黄崇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哽咽道:“将军说得对!我们跟他们拼了!”
关下的魏军又开始架设云梯。邓艾的儿子邓忠在阵前喊话,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诸葛将军,成都城里都在传,陛下已经准备降了!你们还守什么?降了,我保你们全家平安!”
“放屁!”黄崇抓起一块石头砸下去,“陛下是被黄皓那奸贼蒙骗了!等我们打退了魏军,就回成都杀了那狗东西!”
可他的话刚说完,就听见关内传来一阵骚动。有士兵慌慌张张地跑来:“将军,不好了!有弟兄……有弟兄要开城门投降!”
诸葛瞻心头一沉,跟着士兵跑到内城。只见十几个士兵正围着城门的绞盘,为首的是个满脸风霜的老兵,手里举着一把刀,吼道:“别傻了!成都都要降了,我们守着这破关有什么用?打开城门,至少能活条命!”
“你敢!”诸葛瞻挺枪指着他,“我爹当年在街亭斩马谡,就是因为他丢了阵地!你想做第二个马谡吗?”
那老兵放下刀,扑通跪下,老泪纵横:“将军,不是我们怕死啊!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成都传来的消息说,陛下都要去洛阳当安乐公了,我们何苦在这儿送命?”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所有人的头上。是啊,陛下都要降了,他们还在守什么?为了那个已经准备抛弃他们的君王吗?
诸葛瞻的手开始抖。他想起父亲写的《出师表》,“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可如今,“陛下”二字,竟成了最伤人的利刃。
“谁再敢提‘投降’二字,斩!”诸葛瞻猛地举枪,枪尖划破雨幕,“我诸葛家祖孙三代,受先帝厚恩,今日就在绵竹,跟大汉共存亡!想投降的,先过我这关!”
骚动渐渐平息了。士兵们看着诸葛瞻被雨水打湿的身影,看着他手里那杆象征着忠诚的铁枪,默默地回到了城头。
正午时分,魏军的攻城锤终于撞开了绵竹关的大门。邓艾带着亲兵冲在最前面,他的须发都已花白,却像一头饿狼,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诸葛瞻提着铁枪迎上去,与邓艾战在一处。枪影如龙,刀光似电,两人在泥泞的街巷里厮杀,溅起的泥水混着血,溅满了他们的战袍。
“诸葛瞻,你爹当年没能灭魏,你以为你能?”邓艾的刀劈在枪杆上,震得诸葛瞻虎口发麻。
“我爹没能做到的,我未必不能!”诸葛瞻怒吼着,枪尖直刺邓艾心口。
可就在这时,一支冷箭从侧面射来,正中诸葛瞻的后心。他回头,看见射箭的是刚才那个要开城门的老兵,此刻正缩在墙角,眼神里满是恐惧。
“为什么……”诸葛瞻的声音越来越低,铁枪从手里滑落,“我爹……错信了人吗……”
邓艾的刀落下来时,他仿佛看见父亲站在五丈原的军帐里,对着地图叹息。原来有些失败,从来不是因为敌人太强,是因为身后的人,早已举起了刀。
绵竹关破了。黄崇带着残兵退到最后一道巷陌,直到箭矢用尽,被魏军乱刀砍死。那个年轻的农户士兵,抱着短矛靠在墙上,嘴里还念叨着“爹,我没给你丢人”。
血水流进绵竹的土地里,像在给这片守护了数十年的土地,做最后的祭奠。
洛阳的司马昭府邸,阶前的菊花开得正艳。
刘禅穿着一身崭新的魏式朝服,局促地站在阶下,手里攥着那份早已写好的降表。身后跟着的谯周、黄皓等人,脸上都堆着谄媚的笑,只有陈祗低着头,像是在看自己的鞋尖。
“陛下,哦不,该叫您安乐公了。”司马昭从台阶上走下来,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绵竹关已经破了,您这降表,来得正是时候。”
刘禅连忙躬身:“是……是臣识时务,愿归顺大魏,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识时务?”司马昭笑了,“听说诸葛瞻在绵竹战死了?他可是诸葛亮的儿子,倒是比你有骨气。”
刘禅的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黄皓连忙上前,笑道:“司马大人说笑了,诸葛瞻那是不识时务,白白送了性命。我们安乐公这才是为百姓着想,免得成都再遭兵戈。”
司马昭瞥了黄皓一眼,没说话,转身对刘禅道:“听说你在成都宫里,藏了不少金银珠宝?还有几个美人,是吧?”
刘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忙道:“都……都给大人备着呢!还有谯太史说,成都的百姓早就盼着大魏的王师了,都准备好迎接了!”
谯周连忙点头:“正是正是,臣早就说过,天命归魏,陛下此举,顺应天意,必能流芳百世。”
司马昭哈哈大笑,拍了拍刘禅的肩膀:“好!好!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放心,本王不会亏待你。洛阳的宅子已经给你备好了,比成都的永安宫还大,美人也给你留着,保你有吃有喝,安享晚年。”
“谢大人!谢大人!”刘禅喜出望外,差点跪下去。
陈祗站在后面,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喉咙发堵。他想起蒋琬临死前的眼泪,想起姜维在沓中的最后一战,想起诸葛瞻在绵竹举起的铁枪……他们用命守护的“大汉”,在这一刻,被它的君王亲手捧出来,当成了讨好敌人的礼物。
司马昭似乎看出了他的异样,指着他问:“你就是那个总劝刘禅不要投降的陈祗?”
陈祗挺直了腰板,朗声道:“臣是蜀汉侍中陈祗。国虽亡,臣节不可丢!”
司马昭挑了挑眉,忽然笑道:“有点意思。本王不杀你,留着你给安乐公做个伴,让他看看,还有人记得什么叫‘臣节’。”
陈祗闭上眼,没再说话。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菊花瓣,落在刘禅崭新的朝服上,像几点洗不掉的血渍。
绵竹的血,还没干透。洛阳的阶,已经被新的谄媚者踩乱了。
有人说,蜀汉亡于邓艾的奇袭,亡于姜维的穷兵黩武,亡于黄皓的奸佞。可站在绵竹的断壁残垣前,站在洛阳的菊花庭院里,才会明白——当君王把“安乐”看得比“家国”重,当臣子把“天命”当成苟活的借口,当士兵在阵前怀疑自己守护的意义,这座大厦,早就从根上烂透了。
就像诸葛瞻手里那杆断裂的铁枪,再坚韧的骨头,也架不住从背后而来的、一次又一次的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