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关的水是红的。
不是夕阳染的,是血。
姜维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一步步登上残破的城楼。甲胄上的血渍已经发黑,混着沙砾结成硬壳,每动一下都发出“咯吱”的声响,像骨头在摩擦。城下,魏军的攻城锤还在撞击城门,“咚咚”的闷响透过砖缝传上来,震得人耳膜发疼。
“将军,东门快守不住了!”裨将张嶷拄着断矛冲过来,右肩的伤口还在渗血,“魏军填了护城河,云梯都架上来了!”
姜维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血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从昨夜到今晨,河关已经丢了三座瓮城,五千守军折损过半,能战的只剩不到两千。他派去成都求援的快马,至今没有回音——其实他心里清楚,就算有回音,多半也是“固守待援”四个字,而这“援”,永远在路上。
“把预备队调上去。”姜维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告诉弟兄们,河关丢了,陇西就成了绝地,我们退无可退。”
张嶷一愣:“预备队只剩三百了,都是伤兵……”
“伤兵也是兵!”姜维猛地转身,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丞相当年在街亭,败成那样都没退,我们凭什么退?”
张嶷咬了咬牙,抱拳转身,嘶哑地喊着:“伤兵营的弟兄们,跟我上——!”
城楼下的喊杀声更烈了。姜维望着魏军阵中那面“邓”字大旗,指节捏得发白。邓艾这老狐狸,比他预想的更狠,竟不顾伤亡,硬是以人海战术啃河关这块硬骨头。他猜得没错,魏军早就知道河关守军不足,甚至连他的布防图都了如指掌——除了成都,没人能递出这么精准的消息。
“将军!您看那边!”哨兵突然指向西北方。
姜维望去,只见远处的官道上扬起一阵烟尘,隐约有旗号闪动。他心里一动,难道是援军?可再定睛一看,那旗号不是蜀汉的“汉”字旗,而是一面歪歪扭扭的“降”字旗——是河关附近的坞堡,竟不等城破就降了魏军。
“懦夫!”姜维一拳砸在城垛上,砖石迸出裂纹。他忽然想起刚到陇西时,当地的老卒跟他说,建安二十年,夏侯渊打河关,守将王含带着三百人守了三个月,粮尽了就煮弓弦,箭没了就扔石头,最后全员战死,没一个投降的。
“将军,魏军在喊……喊降。”张嶷的声音带着颤。
城下传来魏军的喊话声,中气十足,穿透了厮杀声:“姜将军,成都城里早就传开了,陛下都要纳降了,你们还守什么?降了保你们活命!”
“谯太史说了,天命归魏,你们这是逆天而行!”
“黄常侍有令,擒杀姜维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字字句句,像冰锥扎进将士们的心里。有个年轻的士兵握着矛的手开始抖,嘴唇翕动着,像是在问“是真的吗”。
姜维拔剑出鞘,寒光闪过,斩落城垛上的一缕茅草:“都给我听着!那些都是鬼话!成都有蒋大人、费大人在,陛下不会忘本!谁再敢信魏军的屁话,我先斩了他!”
话虽硬,可他自己都觉得心虚。蒋琬的病越来越重,上个月递来的信里,字迹已经歪歪扭扭;费祎忙着应付朝堂上的攻讦,连给陇西运粮都要看黄皓的脸色。他所谓的“不会忘本”,不过是自欺欺人。
正午时分,东门终于被撞开了。魏军像潮水般涌进来,与守军绞杀在街巷里。姜维提着剑冲下去,砍翻了第一个爬上城楼的魏兵,却被身后的暗箭射中左臂。他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去年从成都调来的亲兵,此刻正举着弓,眼神躲闪。
“为什么?”姜维的声音发颤。
那亲兵咬着唇,扔下弓跪地:“将军,小人家在成都,黄常侍说……说我不降,就杀我全家……”
姜维的剑“当啷”落地。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抬手都费劲。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敌人的剑,是后方递来的暗箭。
就在这时,西北方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比魏军的更急,更烈。有士兵大喊:“是骑兵!是我们的骑兵!”
姜维抬头,看见一面残破的“汉”字旗在烟尘中闪动,旗手的铠甲染成了红黑色,却把旗杆握得笔直。是马岱的儿子马遵,带着南中调来的三千援军,昼夜奔袭,终于到了。
“将军,我们来了!”马遵在马上大喊,声音撕裂了空气。
姜维的眼眶热了。他捡起剑,对着将士们嘶吼:“看到了吗?援军到了!跟我杀回去——!”
河关的血,似乎又热了起来。
成都的相府,墨香里掺着药味。
蒋琬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仍在咳嗽。费祎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封刚写好的奏折,字迹凝重:“公琰,我已经把河关的战况写清楚了,请求陛下立刻调汉中的王平部驰援,再迟……河关就真的保不住了。”
蒋琬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指着案上的一堆竹简:“你看看……这些是什么。”
费祎拿起最上面的一卷,是谯周的新奏疏,标题赫然写着《请罢姜维疏》,里面说“姜维好大喜功,屡战屡败,耗竭国库,宜夺其兵权,遣还成都”。再往下翻,是一群博士联名的奏折,附议谯周之说,甚至说“若姜维不退,恐陇西将士生变,反噬成都”。
“一派胡言!”费祎把竹简拍在案上,“河关还在厮杀,他们竟在这儿算计功臣!”
“算计的不是姜维……”蒋琬喘着气,眼神浑浊却清醒,“是‘北伐’这两个字。他们想借着河关之战,彻底断了兴复汉室的念想。”
费祎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早朝时,陈祗当着陛下的面说“姜维拥兵自重,恐成董卓、曹操之流”,黄皓在一旁敲边鼓,说“听说姜维在陇西私藏粮草,与魏军暗通款曲”。陛下虽没说话,可那皱眉的样子,分明是听进去了。
“我去找陛下。”费祎起身,“就算跪死在永安宫,我也要把援军求来。”
“别去了。”蒋琬拉住他的手,那只手枯瘦如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气,“陛下昨日又纳了两个美人,此刻怕是连河关在哪个方向都忘了。你去了,只会让黄皓他们更得意。”
费祎站在原地,进退两难。窗外的阳光明明很暖,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正说着,门吏匆匆进来,脸色惨白:“大人,宫里传来消息,说……说陛下准了谯太史的奏疏,下旨……下旨夺姜维的兵权,命他即刻回成都待罪,陇西军务暂由……由阎宇接管。”
“阎宇?”费祎失声惊呼。阎宇是黄皓的心腹,连马都骑不稳,懂什么军务?这哪里是接管,分明是自毁长城!
蒋琬猛地咳起来,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指着案上的空白竹简,对费祎说:“拿……拿笔来。”
费祎连忙研墨,扶着他坐起来。蒋琬颤抖着握住笔,笔尖刚落在竹简上,就滴下一滴墨,晕开一个黑团。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写下:“臣蒋琬,泣血启奏……”
“公琰,你身体……”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蒋琬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笔尖在竹简上移动,写得很慢,却字字清晰,“河关虽危,尚有可为;人心若散,万劫不复。请陛下斩黄皓、斥谯周,信姜维、固陇西……臣死之后,愿陛下勿忘先帝之誓,丞相之托……”
写到“死”字时,笔尖顿了顿,一滴墨又落下来,像一滴泪。
费祎看着那行字,忽然想起建兴五年,他和蒋琬跟着丞相在汉中,那时的蒋琬意气风发,说“若得十年,必复长安”。如今十年过去,长安依旧遥远,说这话的人,却已油尽灯枯。
竹简上的字越来越淡,最后几个字几乎看不清。蒋琬的手垂了下去,笔“当啷”落地,滚到榻边。
“公琰!公琰!”费祎的哭喊声响彻相府,却传不出这紧闭的门。
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拍打在窗棂上,像谁在无声地叩门。
而此时的河关,厮杀仍在继续。姜维不知道成都的旨意,也不知道蒋琬的死讯。他只知道,身后是大汉的土地,身前是虎狼般的敌人,他不能退。
马遵的援军杀得勇猛,可魏军太多了,像杀不尽的蝗虫。姜维左臂的箭伤在流血,视线开始模糊。他看见张嶷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截矛;看见那个投降的亲兵被魏军砍了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见马遵的“汉”字旗被折断,又被另一个士兵捡起来,高高举起。
血水流进眼睛里,世界变成了红色。姜维忽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他想起丞相说过,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原来有些路,从一开始就注定孤独,注定要用血来铺。
他提剑向前,迎着魏军的刀锋,像一道不肯熄灭的光。
河关的血,还在流。成都的墨,已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