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食堂里那顿简单却温暖的食物，如同给几乎耗尽能量的身体重新注入了些许燃料。胃里有了东西，紧绷的神经也得以稍稍放松，但大脑却无法停止运转。萦绕在林宇和麦克心头的，不仅仅是劫后余生的恍惚，更有这一路上所见所闻所带来的、层层叠叠的疑问。那些异常的景象，那些不符合逻辑的细节，如同迷雾般笼罩着他们对这场灾难的认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与求知欲。他们需要答案，这不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是为了理解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为了判断未来的风险。
他们找到一名巡逻的士兵，询问王中尉的位置。士兵告知中尉仍在会议室处理事务。于是，林宇和麦克再次来到了那间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门口。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王中尉与陈教授低声讨论的声音，似乎还在研究硬盘里的数据。
林宇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王中尉的声音传来。
两人推门而入。王中尉和陈教授正站在会议桌前，桌上摊开着几张刚刚打印出来的资料图表，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化学式和数据。看到是他们，王中尉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友善的笑容：“是你们啊，怎么样，休息了一下，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中尉。”林宇点点头，他斟酌了一下词语，决定开门见山，“王中尉，我们……我们有些问题，不知道能不能请教您一下。这一路上看到的一些情况，让我们很……困惑。”
王中尉似乎并不意外，他做了个请讲的手势，示意他们坐下说。陈教授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林宇首先问出了那个自踏入计算机中心区域后就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关键问题：“王中尉，我们是从临顿路那边，穿过老城区，一路挣扎到这里的。我们明显感觉到，越靠近大学城这边，军队活动的痕迹越密集，防线也越完整，而临顿路那边……虽然也有封锁，但感觉更像是被放弃了。为什么同在一座城市，两边的封锁程度和……重视程度，差异会这么大？”
听到这个问题，王中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无奈与疲惫的复杂表情。他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探照灯偶尔划过的黑暗，缓缓说道：
“林兄弟，你观察得很敏锐。这并非临时起意，也不是区别对待。”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林宇和麦克，“事实上，全国范围内，类似的封锁和分区管理，在几年前，也就是疫情最初以‘新型流感’名义出现苗头，并且发现其异常特性后，就已经开始逐步、分等级地秘密进行了。”
“几年前？”麦克忍不住低声重复，脸上满是震惊。这比他，甚至比大多数公众所知的时间要早得多。
“是的，几年前。”王中尉肯定道，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沉重，“我们根据各地区的人口密度、交通枢纽重要性、医疗资源、以及……早期病例的隐秘报告和传播模型，将全国划分成了不同等级的潜在风险区。苏州老城区，包括临顿路一带，因为人口相对密集，老旧小区多，监控和管控难度大，在最初的评估模型里就被标记为高风险扩散区，对应的就是……最低等级的封锁预案。一旦事态失控，那里将是第一批被实施最严格隔离，并且在极端情况下……可能需要做出艰难取舍的区域。”
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层层设防，延缓扩散，争取研究解药的时间。但是，我们所有人都低估了病毒变异的速度和……那种未知催化剂带来的恐怖效果。这一次的全球性大爆发，来得太猛、太快，超出了所有预案的极限。当它真正全面爆发时，我们有限的兵力必须优先确保像大学城这种拥有科研设施、相对独立、且易于构筑防线的高价值目标。”他看向林宇，眼神坦诚得近乎残酷，“所以，对于临顿路那边……我很抱歉，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们没有能力，也没有预案去进行大规模救援。那里……事实上已经被划入了‘延缓区’。”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王中尉的话语虽然平静，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如同重锤，敲打在林宇和麦克的心上。“几年前”、“分等级封锁”、“高风险扩散区”、“最低等级”、“延缓区”、“艰难取舍”……这些冰冷的词汇，勾勒出一幅在灾难初期就被迫做出的、充满无奈和残酷的战略蓝图。他们之前的挣扎求生，原来一直是在一个早已被标记为“次要”的棋盘上进行着。
三人沉默了一阵，消化着这令人心悸的真相。最终还是麦克打破了沉默，他用带着口音但清晰的中文提出了第二个问题：“王中尉，关于……‘蓝天救援队’。在我们被困在临顿路地铁站时，林宇曾经用无线电联系上了他们，并且他们派出了直升机救走了部分幸存者。我想知道，他们……是隶属于官方的吗？”
“蓝天救援队？”王中尉愣了一下，随即恍然，他摇了摇头，“不，他们不是军方或政府直属的编制单位。他们是民间的志愿者组织，一直都是。”他解释道，“但在这种全面失控的局面下，我们的人手极度紧缺，要防守据点，要执行关键物资运输任务，还要尝试夺回某些设施，根本无力组织大规模的地面搜救。所以，在确保基本管控的前提下，我们默许，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会向一些信誉良好、具备一定自救能力的民间组织，如蓝天救援队，提供有限的信息支持或划定安全的空中走廊，委托他们协助撤离那些仍然被困在沦陷区，但又处于我们力量暂时无法触及地带的幸存者们。他们……做了我们做不到的事情，挽救了很多生命。”
这解释了为什么是蓝天救援队而非军方直接回应求救，也解释了那架直升机为何看起来不像是正规军用装备。
最后，林宇问出了那个自医院出来后，就一直如同噩梦般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那个充满了违反常理和死亡气息的场景：“王中尉，我们在来时的路上，为了躲避感染者，曾经进入过一家眼科医院。在那家医院的一楼大厅里……我们看到了……数以百计的裹尸袋，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整个大厅，甚至还有试图焚烧的痕迹。为什么……为什么要把那么多尸体集中在室内？而且是在医院的主大厅？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听到这个描述，王中尉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连一旁的陈教授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表情凝重。王中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起勇气才能去回忆那段经历。
“你们……看到了那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那家医院……在疫情爆发初期，曾经被临时征用为一个重要的隔离和筛查点。最初，所有发现的、死亡的，包括一些……初期变异的感染者尸体，按照规定，都应该运到城外指定地点进行集中无害化处理。但是……”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有些发白：“但是，当时外面的战斗已经异常激烈，通往城外的道路被切断，运送尸体的车队损失惨重。而医院内部的死亡……速度太快了，数量太多了。尸体不能长时间停放，否则……你们知道后果。无奈之下，我们只能下令，将后续的死者集中安置在空间最大的大厅，并尝试在室内进行……紧急焚烧处理。”
“为什么不在室外？”麦克忍不住插嘴问道。
“因为当时医院外围已经不安全了！到处都是那些东西，露天焚烧等于是给它们树立灯塔！”王中尉的语气带着一丝当时决策时的焦灼，“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先集中，然后寻找机会，或者等待外围压力稍减，再统一处理。但后来……那片区域实在是守不住了，感染者冲破了外围防线。在最后撤离命令下达时，我们不得不……决定将整个医院，连同里面的……一切，彻底焚毁，以绝后患。”
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我们投放了燃烧弹。但……可能是因为当时天气原因，比如突然下雨，或者建筑结构问题，大火没有完全蔓延开来，或者说，没有达到预期的毁灭效果……最终，只留下了你们看到的那个……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这时，麦克想起了育才路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军用载具残骸，他追问道：“王中尉，我们在来的路上，看到了大量的军用载具，坦克，步战车都有。难道……配备了如此重火力的部队，加上步战车，还没有守住那条防线吗？”
王中尉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这种沉默比之前的任何回答都更加沉重，仿佛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充满无力感的语气说道：
“最初……我们确实守住了。凭借着工事和火力，我们甚至一度清理了周边几个街区的威胁。”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穿越回了那个绝望的战场，“但是……问题出在了内部。不断的有我们的人……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那些东西。他们可能前一分钟还在和你并肩作战，下一分钟就突然抽搐、嘶吼着扑向身边的战友……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被感染的！没有明显的伤口，没有典型的初期症状……就好像……好像病毒或者催化剂，能在人体内潜伏，然后毫无征兆地被引爆！”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恐慌在内部蔓延……比外面的感染者更可怕。你无法信任你身边的任何人！枪口不知道该指向哪里！很快……防线就从内部崩溃了……变成了……自相残杀……”
无言。
极致的沉默笼罩了整个会议室。王中尉没有再说下去，但林宇和麦克已经能想象到那副场景：坚固的防线从内部土崩瓦解，昔日的战友在绝望和猜忌中互相倾轧，火力强大的载具成了移动的铁棺材……那是一种比面对潮水般感染者更加深刻的绝望。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几乎要让空气凝固之时，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振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报告中尉！侦察小队回来了！我们拿到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