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年的教学最直接。他直接拉着沈聿去了酒楼包间,一桌子全是各路商贾和有点小权的官吏。
“刘老板,好久不见!这位是我兄弟,沈聿,沈家二少爷!”陈鹤年熟络地打招呼,给沈聿使眼色。
沈聿赶紧端起酒杯:“刘老板,久仰,我敬您!”
酒过三巡,陈鹤年借着斟酒的功夫,在沈聿耳边低语:
“看见那个穿灰色长衫、不怎么说话的李先生没?他是税务局王科长的小舅子。待会儿你找个机会,单独敬他一杯,别提税的事,就夸他表戴得讲究。”
沈聿照做了。那位李先生果然面色缓和不少,闲聊了几句。
散席后,陈鹤年才解释:
“王科长卡着咱们一批货的批文。找他本人太扎眼,找他这小舅子递句话,恰到好处。”
“夸他表,是因为我注意到他今天特意换了块新表,肯定希望人看见。”
沈聿佩服:“鹤年,你这眼睛也太毒了。”
“这叫察言观色。”陈鹤年搭着他的肩,“跟这些人打交道,账目上的功夫也要做足。”
“明账、暗账、人情账,一笔糊涂账。我教你几手最简单的‘平账’法子,不是让你贪,是让你看懂别人怎么贪,必要的时候……咱们自己做的账,也得滴水不漏。”
他拿出随身的小本子,就着路灯,给沈聿画了几条简单的出入款流向图:
“看明白没?钱从这里进,从这里出,中间拐个弯,账面就平了,实际去向,只有经手人知道。”
沈聿看得认真,只觉得脑子嗡嗡响,过去二十多年都没这几天学的东西多、杂、深。
他常犯错,被谢临洲毫不留情地指出漏洞:“沈聿,你这假账做得,三岁孩子都能看出来。”
被沈筠无奈地看着摇头;
被苏砚卿温柔地拉住重讲一遍;
被望晴夸张地拍着脑门“朽木啊朽木”;
被云寄月用沉默表达不赞同;
被陈鹤年按着反复练习那些弯弯绕绕的套路。
但他没喊过累。因为他心里清楚,他们是在用这种填鸭式的方法,拼命想在他脑子里多塞点保命的东西,为他铺一条能平坦些的路。
他不能怂。
这天晚上,又是一整天高强度学习后,沈聿觉得脑袋像个塞满棉花的罐子,沉得抬不起来。
他拖着步子,默默跟在谢临洲身后往回走。
月光很淡,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他俩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走到巷口,沈聿突然停住,转过身,挡住了谢临洲的路。
谢临洲抬眼,眉头微蹙:“又怎么了?”
沈聿没笑,脸上是罕见的认真,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他吸了口气,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小满,谢谢你。”
谢临洲明显愣了一下,没说话。
“谢谢你……肯这么教我。”
沈聿继续说,语速有点慢,像是边想边说,“我知道我脑子没我哥好使,心思也没你细,学得慢,还总惹你烦。”
“那些你用来保命、用来周旋的看家本事,还有你吃过的亏、踩过的坑,你都一点没藏私,掰开了揉碎了告诉我……真的,谢了。”
他顿了顿,看着谢临洲的眼睛,补了一句:“你简直是我最好的兄弟!”
话音刚落,旁边黑漆漆的巷子口就传来“噗嗤”一声笑。
陈鹤年慢悠悠踱步出来,脸上挂着戏谑的笑,伸手拍了拍沈聿的肩膀:
“哟,阿聿,这话说的,我可要伤心了。合着教你最多、陪你最久的我,就不算你最好的兄弟了?”
沈聿一看是他,半点没被抓包的尴尬,反而咧嘴笑起来。
他伸出胳膊,左边一揽,勾住谢临洲的肩膀,右边一揽,搂住陈鹤年的脖子。
他看看谢临洲冷漠的侧脸,又看看陈鹤年笑眯眯的眼睛,非常郑重一字一句地说:
“鹤年,你当然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替我背的黑锅数都数不清,我心里门儿清!”
然后他转向谢临洲:
“小满,你也是我最好的兄弟!你教我的,是在阎王爷眼皮底下讨生活的本事,是能让我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里,挺直腰杆活下去的硬道理!”
“不仅是小满和鹤年,你们每个人,在我沈聿心里,都有独一无二、谁也无法替代的位置!”
“我哥是我最亲的亲人,是我的依靠;”
“砚卿是我未来的媳妇,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铠甲;”
“望晴是我们大家的开心果,是咱们的百灵鸟;”
“寄月姐……嗯,是咱们的秘密武器,厉害得很!”
他顿了顿,总结道:“少了你们任何一个,我沈聿的人生都不完整!所以,别说谁比谁更重要这种屁话!你们全都是我拿命去珍惜的人!”
这一番话,如同暖流,冲破了冬夜的寒冷。
陈鹤年脸上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动容和温暖:“算你小子有良心!”
而谢临洲,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三人并肩走在回沈家别院的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快到门口时,一直在强撑着的沈聿终于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小声哀叹了一句:
“唉,哥和谢木头教的那些东西,跟天书似的……要是能像寄月姐配安神香一样,闻一闻就会了该多好……”
他本是随口一句抱怨,没曾想虚掩的院门内传来了沈筠温和的声音:
“若是实在觉得艰涩难懂……便不必强求自己学那么多了。”
三人推门进去,只见沈筠披着厚外套,由云寄月搀扶着,正站在廊下。
显然,他等了有一会儿了,脸色在灯笼的光线下显得比月色还白,呼吸也有些短促。
沈聿一下子慌了,几步抢上前:“哥!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他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衫想给沈筠披上。
沈筠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我和小满会再想办法,努力……多撑些时日。总能……再多护着你们一段路的。”
这番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沈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沈聿猛地愣在原地,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哥哥苍白如纸的脸颊,再想到旁边站着的从小在磨难中挣扎求生、满身旧伤新痕的谢临洲……
一股酸楚猛地冲上鼻腔,沈聿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低下头,声音哽咽:“哥……你说什么呢!你和谢木头……你们两个,一个病着,一个身上旧伤都没好利索……”
“你们明明是身体最不好的两个人……却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你们在拼命,在保护我……”
“我!我身体最好,吃嘛嘛香,力气一大把!可我却……我却总是那个被护在后面的!我算什么男人!”
一片沉寂中,谢临洲冰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悲伤的氛围:“沈大哥,你太溺爱他了。乱世之中,怜悯和过度保护,才是最大的残忍。”
“他若学不会自己立起来,你我能护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么?”
这话如同冰水,浇得沈聿一个激灵。
旁边的陈鹤年也适时地摇头叹道:
“得,枉我费那么多口水教你那些门道。看来我这一片苦心,也是喂了……嗯,喂了那护城河里的呆头鹅了!罢了罢了,朽木不可雕也!”
“我呀,也懒得再跟你这‘沙土兄弟’费劲了,一点就透那是没有,风吹就散倒是真的!”
沈聿被这两人一唱一和,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谁……谁是呆头鹅!谁是沙土了!”他梗着脖子瞪向陈鹤年,然后深吸一口气,对沈筠说道:
“哥!你别听他们的!也……也别总想着拼命!我学!我再难也学!我一定好好学!”
他又转向谢临洲和陈鹤年:“还有你们!谢木头!鹤年!少瞧不起人!小爷我……我那是还没开窍!等小爷我开窍了,吓死你们!”
看着他这故作强硬的样子,沈筠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闪过一丝欣慰。
云寄月扶着沈筠,嘴角也微微弯起一个弧度。
谢临洲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似乎懒得再打击他,只是淡淡说了句:“记住你自己说的话。”
陈鹤年则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行行行,沈二少威武!那我这‘沙土兄弟’就等着被您吓死的那天了!赶紧的,扶沈大哥回去歇着吧,这大冷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