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的老当铺关了快十年，近来却总在深夜传出“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打得又急又快，像是在清算什么天大的账目。有个更夫说，他路过时看见当铺的窗纸上印着个佝偻的影子，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算珠碰撞的声响里，还混着“呜呜”的哭声，听得人后颈直冒凉气。
江安和林渡踩着积灰的台阶往当铺走时，远远就听见那算盘声了，“噼啪、噼啪”，节奏快得像雨点砸在铁皮上，中间还夹着些细碎的“咔哒”声，像是算珠被硬生生掰断了。当铺的门板是厚重的榆木，漆皮剥落得露出底下的木纹，门环上的铜绿厚得能刮下一层，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这当铺当年是镇上的头一份。”林渡掏出帕子擦了擦门环上的灰，指尖沾着些暗红的粉末，凑近一闻，竟有股铁锈味，“掌柜姓周，是个出了名的铁算盘，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在账房里上吊了，脚下的算盘碎成了八瓣，每瓣上都沾着血。”
话音刚落，门板突然“吱呀”响了一声，算盘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道幽绿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映出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脚印，像是有人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走，脚印边缘还沾着些黑色的泥，像是从坟里带出来的。
江安从怀里摸出张符纸，指尖燃起金芒，往门缝里一送。符纸“腾”地燃起来，火光中，两人清楚地看见门后的景象——当铺里的柜台积着半尺厚的灰，货架上的旧物蒙着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而账房的方向，隐约能看见个穿青布马褂的身影，正趴在桌前，手指在算盘上疯狂拨动，算珠碰撞的声响里，还带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
“周掌柜的账还没算完？”林渡的声音发颤，想起镇上的老传闻，当年周掌柜的儿子挪用了当铺的银子去赌，输光了家底，还欠下巨额高利贷，周掌柜为了填窟窿，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搭了进去，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当铺。
江安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着铜钱的腥气扑面而来。账房的油灯亮着，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照亮了周掌柜的身影——他的脖子歪向一边，显然是上吊留下的痕迹，舌头伸得老长，垂在算盘上，每动一下，舌尖就会蹭过算珠，留下暗红的血印。
“还差三两七钱……”周掌柜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嘶哑得刺耳，“怎么也算不对……这账到底差在哪儿了？”
他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滑动，算珠被磨得发亮，边缘却沾着些发白的皮肉，像是从指头上刮下来的。桌角堆着厚厚的账本，纸页发黄发脆，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泡得模糊，最后几行却用红笔写得密密麻麻，像用血写的符咒。
林渡翻了翻账本，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最后一页上，用红笔写着“子债父偿”四个大字，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被无数个“钱”字包围着，小人的脖子上缠着根红线，像是被勒住了。
“他在替儿子还债。”江安的目光落在算盘底下，那里压着张当票，上面的日期是周掌柜上吊的前一天，当品是个玉镯子，当银却写着“抵债三两七钱”，“这镯子是他老伴的遗物，他本想留着给儿媳妇的，结果为了替儿子填窟窿，当了最后一笔。”
周掌柜的身影突然停了，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淌着黑血，死死盯着那张玉镯当票：“就是它……就是这三两七钱……差了这三两七钱，账本就平不了……”
他猛地抓起算盘，往地上砸去！“噼啪”一声，算盘碎成了几瓣，算珠滚得满地都是，每个算珠上都沾着血，在地上滚动时，留下暗红的痕迹，竟拼出了“赌债”两个字。
柜台后的货架突然晃动起来，上面的旧物纷纷掉落，砸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林渡往货架后一看，只见无数个模糊的影子正从墙缝里钻出来，个个穿着破烂的衣裳，手里拿着欠条，嘴里喊着“还钱”，朝着周掌柜的身影扑去。
“是当年的高利贷债主。”江安沉声道，指尖金芒暴涨，挡住那些影子，“他们当年逼债逼得最狠，周掌柜上吊后，他们还把他儿子打断了腿，扔到了乱葬岗。”
周掌柜的身影看着那些影子，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怒：“我的儿……我已经还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他的手指突然变得尖利，抓起地上的算珠就往自己的胸口扎，算珠穿透皮肉，嵌进骨头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一边扎一边念叨：“一两……二两……三两七钱……这下够了……够了……”
林渡突然在柜台的暗格里摸到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玉镯子，正是当票上的那只，镯子上沾着点干血，还有个小小的缺口，像是被人硬生生磕掉的。“是他儿子偷偷赎回来的！”林渡看着镯子内侧的刻字，是个“安”字，“他儿子断腿后，拖着病体攒了三年钱，把镯子赎了回来，临死前还攥在手里，说要还给爹。”
周掌柜的身影看着那只玉镯，突然愣住了，胸口的算珠“当啷”掉在地上，黑血从伤口涌出，却不再是怨毒的颜色，反而带着点温热。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镯子上的缺口，像是在抚摸儿子的脸：“我的儿……爹对不起你……没本事护着你……”
那些债主的影子突然发出惨叫，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退，渐渐化作黑烟消散。周掌柜的身影捧着玉镯，慢慢坐在地上，脖子上的勒痕渐渐褪去，眼睛里的黑血变成了清泪，滴在玉镯上，晕开一片温润的光。
“账清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解脱，“这下……总算清了……”
他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玉镯里。油灯“噗”地灭了，当铺里陷入一片黑暗。等林渡点燃火把，才发现地上的算珠和账本都不见了，只有那只玉镯躺在账桌上，被火把照得发出柔和的光，缺口处像是被人用金子补过，闪闪发亮。
离开当铺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渡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账桌上的玉镯突然自己转了个圈，像是有人在背后轻轻推动，然后慢慢停住，缺口朝着乱葬岗的方向，像是在眺望远方的儿子。
“他到死都在为儿子还债。”林渡的声音还有点发颤，“用自己的命，填儿子闯下的祸，最后连魂魄都被账本困住，算不清那笔良心债。”
江安望着远处的乱葬岗，那里的野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有些债，不是靠钱能还清的。”他说，“但父爱能，哪怕隔着生死，也能把最后那点亏欠，补得严严实实。”
风从当铺吹过，带着点铜钱的清冽气息，把所有的怨毒和悲戚都吹散了。只有账桌上的玉镯还在，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像是在说，这笔账，总算有了个温暖的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