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抹去,只留下死寂般的余韵。
东方月初打着哈哈的辩解声和涂山雅雅意味不明的冷哼似乎还飘荡在空气中,但涂山暮却觉得那些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被容容紧紧揽在怀里,脸颊贴着她柔软而微凉的衣料,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淡淡馨香。
容容的手臂环抱着他,力道温柔却坚定,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外界那些探究的、惊异的、甚至是冰冷的视线彻底隔绝开来。
然而,外在的屏障可以隔绝,内心的波澜却无法立刻平息。
小家伙的身体依旧残留着方才那瞬间爆发后的细微颤栗,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翠绿光芒迸发时带来的、陌生而凌厉的触感。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敲打着他的耳膜,一声声,清晰得令人心慌。
他……刚才做了什么?
那个动作快得超出了他的思考,狠得不像他自己。
那不是他熟悉的、温和的、用于催生花草或凝聚光球的木灵之力。
那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带着绝对精准和毁灭意味的东西。
它从身体最深处迸发出来,像一头挣脱了牢笼的凶兽,不受控制,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恐惧。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东方月初那骤然变化的眼神——从惯常的嬉笑玩闹,瞬间沉凝为深不见底的审视与探究,如同冰锥,刺得他无所适从。
还有雅雅姐那挑眉惊讶的神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也让他明白,自己刚才的举动,绝非寻常。
气氛不对。是因为他吗?因为他那个奇怪的、不受控制的反应?
不安如同细密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
他是不是……又闯祸了?
像之前不小心打翻厨房的面粉,或者训练时控制不好力量弄坏东西一样?
但这一次,似乎又完全不同。
容容姐虽然护着他,但她的语气里带着对月初哥哥的责备。
是因为他,容容姐才生气的吗?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沮丧。
终于,围观的两名护卫在容容的眼神示意下悄然退去,雅雅也撇撇嘴,似乎觉得无趣,扛着她的无尽酒壶转身离开了,临走前还瞥了东方月初一眼,丢下一句:“臭蟑螂,尽惹事。”
东方月初摸了摸鼻子,脸上又挂起那副无所谓的笑容,但目光扫过容容怀中的暮儿时,依旧复杂难辨。
容容没有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便半拥着暮儿,转身朝着居所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依旧从容,背影依旧优雅,但暮儿却能感觉到,揽着他的手臂,比平时更用力了一些。
一路无话。
回到暮儿居住的侧殿,容容轻轻合上门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殿内布置得温馨而舒适,铺着柔软的地毯,窗边摆着他练习写字的小案几,上面还有他昨日歪歪扭扭写下的“涂山”二字。
床头,那盏小红灯笼静静地挂着,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平日里总能让他感到安心,此刻却仿佛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容容牵着他走到软榻边坐下,自己则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她伸手,理了理他方才因躲闪而有些凌乱的额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暮儿,”她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如同最暖的春风,试图拂去他所有的不安,“有没有被吓到?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涂山暮抬起眼帘,碧色的眼眸中水光潋滟,充满了迷茫与后怕。
他摇了摇头,小手却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抿了抿唇,犹豫了许久,才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小声地、忐忑地问道:
“容容姐……暮儿刚才……是不是做错了?”
他问得小心翼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自我怀疑和不安。
他仰着小脸,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容,仿佛她的答案就是他整个世界评判的标准。
“暮儿感觉到……月初哥哥……好像不高兴了……雅雅姐也……还有容容姐你……”
他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是不是……暮儿不该……那样做?暮儿是不是……又闯祸了?”
那根突然窜出的藤蔓,那精准狠厉的一击,那完全不受控制的力量……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和害怕。
他害怕那股力量,更害怕因为这股不受控的力量,而让身边的人失望,尤其是容容姐。
容容的心,因他这小心翼翼的问话和眼底深藏的自卑而猛地一揪,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她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轻轻捧住他微凉的小脸,拇指温柔地抚过他微蹙的眉心,语气无比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没有,暮儿,你完全没有做错。”
她的目光澄澈而坚定,直直望进他不安的眼眸深处:
“刚才那种情况,有危险的东西朝你飞过来,你第一时间保护了自己,这是最正确、也是最本能的反応。你做得非常好,容容姐为你感到骄傲。”
她刻意强调了“保护自己”这个正当的理由,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试探与反击,定性为一次单纯的自卫行为。
“真的吗?”涂山暮的眼眸亮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可是暮儿用的力量……感觉……怪怪的……和平时不一样……”
他摊开自己的小手,看着那白皙柔软的掌心,仿佛还能看到那缕不受控制的绿芒,
“它自己就跑出来了……很快……很……厉害……”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狠厉”的感觉,这让他更加困惑和不安。
“那是因为暮儿在危急关头,身体里的潜力被激发出来了呀。”
容容的声音依旧温柔,耐心地引导着他的思绪,
“就像有时候,为了保护很重要的东西,人会突然变得很有力气,跑得很快一样。暮儿的力量很特别,它感受到你有危险,所以就变得格外活跃,想要更好地保护你。这本身并不是坏事。”
她轻轻握住他微凉的小手,合在自己的掌心,用自己温暖的体温熨帖着他:
“只是呢,这种突然爆发的力量,就像一匹跑得很快很快的小马驹,还需要更好的缰绳和更多的练习,才能让它既跑得快,又听得懂你的话,不会随便就跑出来,或者跑得太快吓到别人,甚至不小心伤到自己。”
“所以,”容容的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却带着郑重的嘱托,
“暮儿没有错。以后我们要做的,就是更小心、更努力地去学会控制它,引导它,让它只在真正需要的时候,用真正合适的方式出现。好吗?”
她的话语像是最有效的安抚剂,一点点驱散着暮儿心头的迷雾和恐惧。原来他没有做错……原来那是保护自己的力量……原来只是还需要学习控制……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认真地道:“嗯!暮儿记住了!以后会更小心控制的!”
然而,尽管容容的安慰如同暖流,暂时温暖了他不安的心,但某些冰冷的印记,却并非言语能够轻易抹去。
当他点头承诺时,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再次闪过东方月初那双眼睛——在他击碎火星后,那双瞬间褪去所有笑意、变得深沉锐利、紧紧锁定他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赞许,没有惊讶过后该有的温暖,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审视、探究,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他灵魂最深处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眼神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他心中最柔软、最自卑的角落。
为什么月初哥哥要用那种眼神看他?
是不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
是不是因为他那股“怪怪的”力量?
是不是因为他……终究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一种难以言喻的沮丧和卑微感,如同潮湿的苔藓,在他心底悄悄蔓延开来。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地学习控制,很努力地想变得像容容姐期望的那样好,很努力地想融入涂山,做一个“正常”的、不让大家担心的孩子。
可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那个冰冷的眼神,都在清晰地提醒他——你是不一样的。
你身上有着让人害怕、让人审视的东西。
这种认知,让他刚刚放松下来的小肩膀,又微微垮了下去。
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那抹无法被完全安抚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困惑与自卑。
容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细微的变化,心中轻轻叹息。
她知道,有些心结,并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开。
她能为他挡去外界的风雨,却无法瞬间抚平他内心因特殊而生的波澜。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他重新拥入怀中,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背,如同每一次他做了噩梦醒来时那样。
无声的陪伴,有时比千言万语更能给予安慰。
暮儿将小脸深深埋进容容温暖的肩窝,闭上了眼睛。殿内很安静,只有小红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要更努力,更小心,要控制好力量,不能再让容容姐担心,也不能……再看到月初哥哥那样的眼神。
那份因与众不同而产生的、细微却尖锐的自卑感,如同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在此刻,于孩子纯净的心田深处,落下了沉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