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骊山封禅台遗址。
残破的汉白玉台基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曾经象征皇权与天地的石柱大多已倾颓断裂，只有中央的主祭坛还勉强保持着轮廓。凌素雪在安德烈的搀扶下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墨文紧随其后，七十名拂林陆战队员呈警戒队形散开。
但他们来晚了。
“影夫人”站在祭坛中央，脚下的石板被撬开一块，露出下方一个尺许见方的暗格。她手中握着一枚拳头大小、通体黝黑的玉印，印钮雕刻成山岳形状——正是宇文恺留下的“地印”。
“放下那东西！”安德烈举枪瞄准。
“影夫人”缓缓转身，半人半机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机械眼扫过众人，数据流闪烁：“拂林帝国突击队，幽州代主凌素雪，听雪楼地脉学家墨文。目标明确：启动地脉熔断协议。”
她的声音依然是冰冷的合成音，但凌素雪敏锐地注意到，那声音中多了一丝……疲惫。机械与血肉的交界处，暗红色的血丝正在缓慢蔓延，那是生物组织衰竭的迹象。
“你需要那枚印做什么？”凌素雪试探道，“拜占庭也想切断地脉？”
“不。”“影夫人”摇头，动作僵硬，“我需要它……活命。”
她撩开破损的斗篷，露出右半身的机械结构。在胸腔位置，一个透明的观察窗内，可以看到搏动着的生物质心脏——但那心脏表面已经布满黑色坏死斑，连接的管道中流动的也不是血液，而是粘稠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
“半融合体的寿命极限……是三个月。”她机械地说，“我的时间快到了。但拜占庭主巢被毁，没有设备更换衰竭的生物器官。唯一的希望……是用纯净的地脉能量重新激活细胞。”
墨文恍然：“所以你抢地印，是想用它调动骊山地脉能量给自己续命？”
“这是……交易。”“影夫人”看向凌素雪，“史弘肇想活命，我给他庇护。我想要活命，需要你们的地印和……凌家血脉。”
安德烈立即挡在凌素雪身前：“你想都别想！”
“你们……没有选择。”“影夫人”举起地印，“我可以毁了它。没有地印，你们无法启动熔断协议。而深海子舰……还有一个时辰就会完全苏醒。”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你们想用凌素雪替代陈远。但你们可能不知道……宇文恺设计这个协议时，留了一个后门。”
“什么后门？”墨文追问。
“三才之印中，‘人印’确实需要监管者血脉。”“影夫人”的机械眼中数据流快速滚动，“但如果用两个‘天印级’的能量源替代，理论上也能激活协议。只不过……替代者会承受三倍的能量反噬，必死无疑。”
凌素雪与墨文对视一眼。宇文恺的监管日志里没有提到这个！
“你怎么知道？”凌素雪沉声问。
“因为……我曾是拜占庭‘监管协议研究组’的成员。”“影夫人”的左半边人脸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混杂着痛苦与嘲讽的苦笑，“我的名字是……裴洛儿。三年前，拜占庭在秦岭发现了一处宇文恺的早期实验室，我是破译小组的负责人之一。”
她抚摸着自己机械化的右脸：“我们找到了一些……不完整的资料。关于三才之印，关于替代方案。为了验证理论，指挥官让我接受了半融合手术，然后派我潜入中原收集更多线索。”
安德烈握紧了枪：“所以燕山源眼、涿州伏击，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源眼是意外……但涿州确实是计划。”“裴洛儿”承认，“我需要确认凌素雪是否真的具备替代资格。现在……我确认了。”
她突然咳嗽起来，咳出的不是血，而是带着金属碎片的黑色粘液。她的生物质心脏搏动得更加强烈，观察窗内开始渗出血丝。
“我的时间……不多了。”“裴洛儿”喘息着说，“做个交易吧。我把地印给你们，告诉你们两个‘天印级’能量源的位置。你们去启动协议，阻止子舰。而我……只需要借用骊山地脉能量三天。三天后，无论成败，我都会离开中原，永远不再回来。”
凌素雪沉默。这个交易听起来对他们有利，但拜占庭的人真的可信吗？
墨文低声说：“少主，如果我们能拿到两个天印级能量源，就不需要你冒险了。宇文恺留下的‘天印’在监管总录封面里，那是一个。另一个……”
他看向“裴洛儿”手中的地印。
“地印本身……就是天印级的能量源。”墨文恍然，“宇文恺将天地二印都设计成了高纯度地脉能量的结晶！所以理论上，只要我们有总录封面里的天印，再加上地印，确实可能启动协议！”
安德烈问：“那陈城主呢？如果协议启动，他体内的人印会怎样？”
“如果替代方案成功……人印会自然消散。”“裴洛儿”说，“监管者会失去与星槎子体的连接，变回普通人。但子体可能永久性损坏。”
凌素雪深吸一口气：“好，我答应你。地印给我们，能量源位置告诉我们。”
“裴洛儿”将地印抛过来。墨文小心接住，入手沉重冰凉，内部能感觉到澎湃的能量流动。
“第一个天印在你们已经拿到的监管总录封面里。”“裴洛儿”说，“第二个……在幽州。”
“什么？”凌素雪一愣。
“幽州节度使府的密室，宇文恺当年建造的地下工坊里，藏着一枚备用的‘天印级’能量结晶。那是他为预防监管总录遗失准备的备份。”“裴洛儿”靠着祭坛石柱坐下，气息越来越弱，“但那个密室需要……凌家血脉和宇文恺留下的双重密码才能打开。密码是……”
她突然剧烈抽搐，机械眼闪烁不定。七息后，抽搐停止，她抬起头，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机械冰冷——生物部分彻底衰竭了。
“密码是……北斗倒转，七星连珠。”机械合成音说完最后一句，她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半融合体，死亡。
同一时刻，幽州节度使府。
陈远的身体已经被转移到地下密室——这是宇文恺当年建造的秘密工坊，墙壁上刻满了复杂的符文，中央是一个直径两丈的圆形石台。石台表面沟壑纵横，形成某种精密的能量导流阵列。
索菲亚在马克西姆斯派出的小队护送下，带着舰队医疗船上的意识读取设备赶到了这里。她看着石台上陈远的状态，脸色极其难看。
陈远平躺在石台中央，周身连接着十二根能量导管——不是连接医疗设备，而是直接刺入地脉节点。导管中流动着银蓝色的光芒，那是“巡天”子体正在进行的意识上传程序产生的能量外溢。
更可怕的是他的右臂。原本暗灰色的外壳已经完全剥落，露出下方银白色的机械结构，但那结构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新的纳米单元从伤口处涌出，如同金属的藤蔓般沿着手臂向上蔓延，已经覆盖了半个肩膀。
“融合度94%……”索菲亚看着检测仪上的数据，声音发颤，“意识上传进度78%。按照这个速度，最多还有半个时辰，上传就会完成。到时候……”
她没说下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到时候，陈远作为“人”的意识将彻底离开身体，储存到某个未知的数据载体中。而这具与星槎子体高度融合的躯壳，可能会变成没有灵魂的机械，也可能会被“巡天”系统本身的底层协议接管。
“意识读取设备准备好了吗？”护卫队长问。
“准备好了，但……”索菲亚调试着那台复杂的仪器，“我需要知道拜占庭的那块暗红色结晶在哪里。陈城主说过，那里面封存着拜占庭意识碎片，如果能逆向解析，可能找到修复子体的方法。但更重要的是……可能找到中止意识上传的方法。”
墨文离开前将结晶交给了留守的医官。医官立刻取来，那拳头大小的暗红色晶体在密室昏暗的光线下，内部似乎有光影在流动。
索菲亚将结晶放入读取设备的槽口。仪器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屏幕上开始滚动大量无法识别的数据流，那是拜占庭特有的加密格式。
“需要破解时间……”索菲亚快速操作，“但陈城主等不了那么久。也许我们可以尝试……同步读取。”
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将意识读取设备的输出端，连接到陈远身上的能量导管。这样，设备破解出的数据会直接流入陈远的意识，可能会加速他的上传，也可能……会产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索菲亚技术官，这太危险了！”护卫队长阻止。
“不这么做，他一定会死。”索菲亚眼神坚定，“而这么做，至少有一线希望——如果拜占庭指挥官在结晶里留下了关于意识转移的技术资料，陈城主可能从中找到保持自我意识的方法。”
她不顾反对，完成了连接。
瞬间，密室内的所有符文同时亮起！
不是柔和的光芒，而是刺眼的银白色。石台上的能量导流阵列开始全功率运转，导管中的能量流速度激增三倍。陈远的身体剧烈颤抖，银白右臂的“生长”速度也随之加快。
检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融合度96%！意识上传进度85%！”
索菲亚盯着屏幕，数据流中开始出现她能识别的片段：
【……半融合体生物器官维持方案……】
【……地脉能量转化生物质技术……】
【……意识备份与载体迁移协议……】
突然，一段加粗标红的记录跳了出来：
**【警告：星槎子舰‘守望者号’终极协议——当检测到监管体系完全失效时，将启动‘净化程序’，摧毁所有与星槎相关的技术造物及生命体。执行条件：监管者死亡或异化。倒计时：未知。】**
“什么？！”索菲亚失声，“子舰不是拜占庭控制的？！它是……监管体系的终极保险？！”
她继续往下翻，更多的碎片信息浮现：
【宇文恺设计‘守望者号’为最后防线……】
【当骊山封印崩溃且监管者失格时自动激活……】
【当前监管者状态：重度融合，判定为‘异化’……】
【净化程序预启动……】
“所以拜占庭指挥官想控制子舰，不是为了侵略，而是为了阻止它启动净化程序？！”索菲亚终于明白了，“但他失败了……现在子舰判定陈城主已经异化，所以它要执行净化——摧毁幽州、摧毁骊山、摧毁所有相关技术！”
她勐地抬头：“立刻通知马克西姆斯将军！子舰的目标不是建立据点，是毁灭一切！我们必须——”
话没说完，石台上的陈远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正常的苏醒。
陈远的双眼完全变成了银白色，瞳孔消失，只剩下无尽的数据流光。他的嘴唇微动，发出的声音带着机械的回响：
**“检测到拜占庭意识碎片数据……正在整合……”**
**“确认‘守望者号’终极协议已激活……目标区域锁定：幽州、骊山、拂林舰队……”**
**“净化程序……不可逆转……”**
索菲亚冲到石台边：“陈城主！你能听到吗？你必须保持自我意识！找到中止程序的方法！”
陈远缓缓转头，银白的眼睛“看”向她。那一刻，索菲亚感觉自己被完全扫描，从生理结构到记忆，一切都被读取。
**“索菲亚·雷诺，拂林帝国技术官……权限等级不足……无法干预监管协议……”**
“那就提升权限！”索菲亚吼道，“用拜占庭结晶里的数据！或者用宇文恺留下的后门！总该有办法！”
陈远沉默了。银白眼中的数据流快速滚动，显然在进行某种复杂的计算。
十息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中多了一丝人类的情感——那是挣扎：
**“两个……方案。”**
**“方案一：彻底完成意识上传，让‘巡天’系统接管身体，以监管者权限强行覆盖子舰指令。成功率……17%。副作用：我的意识会永久数据化，无法回归肉体。”**
**“方案二：启动骊山熔断协议，切断幽州地脉连接。子舰失去目标定位，净化程序会暂停。成功率……41%。但需要三才之印，而‘人印’……”**
他看向自己的胸口。
索菲亚立即说：“凌代主已经去骊山了！她找到了替代方案！用天地二印代替三才之印！”
陈远勐地坐起——这个动作让导管几乎全部绷断。银白右臂已经完全覆盖到脖颈，机械结构甚至开始向左侧胸膛蔓延。
**“替代方案……需要两个天印级能量源……地印算一个，另一个……”**
“在幽州！”索菲亚想起“裴洛儿”临死前的话，“宇文恺在幽州密室留了备份！凌代主正赶回来取！”
**“来不及了……”**陈远看向密室东侧墙壁，那里刻着一幅北斗七星图，**“密室就在这里……但需要密码……”**
“北斗倒转，七星连珠！”索菲亚脱口而出。
陈远的银白右臂突然抬起，五指张开，射出七道纤细的能量束，精准命中北斗七星图案的七个星位——但顺序完全颠倒，从摇光到天枢。
墙壁内部传来齿轮转动声，北斗图案缓缓旋转，最终七星连成一线。墙壁滑开，露出后面一个狭小的暗室。
暗室中央的石台上，摆放着一枚拳头大小、通体晶莹的蓝色结晶——第二个天印级能量源。
但就在此时，整个密室剧烈震动！
不是地震，而是来自地底深处的、有规律的脉动。墙壁上的符文开始明灭不定，能量流变得紊乱。
检测仪发出更尖锐的警报：“检测到超大规模地脉能量波动！源头……幽州城正下方！深度……三百丈！能量强度……超过监测上限！”
索菲亚冲到通讯器前，接通舰队频道：“马克西姆斯将军！幽州地底有东西！”
通讯频道里传来马克西姆斯沉重的声音：“我知道……声呐刚刚捕捉到，幽州城下方的地壳正在……抬升。不是子舰的牵引，是某种更古老的东西……正在苏醒。”
陈远已经拿起那枚蓝色结晶。他银白的眼睛看向密室天花板，仿佛能穿透层层岩石看到地面：
**“不是苏醒……是响应。”**
**“宇文恺在幽州地下……埋了另一个保险。”**
他走向密室出口，银白右臂的机械结构已经完全覆盖左半身。现在的陈远，除了头部，整个躯干都已呈现机械化的银色光泽。
**“带我上去。”**他说，**“我知道怎么……争取时间。”**
卯时初，天色微明。
幽州城内的百姓已经被剧烈的震动惊醒，恐慌开始在街道上蔓延。节度使府的亲兵正在组织撤离，但时间太仓促了。
陈远在索菲亚和护卫队的簇拥下登上北城墙。晨光中，能看到城内的建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不是坍塌，而是整个地面在抬升！街道出现裂缝，裂缝中透出澹蓝色的光芒。
城外的平原上，景象更加骇人：以幽州城为中心，半径五里的地面如同波浪般起伏，泥土翻滚，岩石崩裂。更远处，渤海方向的海面上，那道银红色的光柱已经粗达百丈，直插云霄。
马克西姆斯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陈城主，子舰完全苏醒倒计时：两刻钟。它已经锁定了幽州，牵引力场开始收缩。”
陈远没有回应。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两枚结晶——黑色的地印，蓝色的天印备份。银白右臂的能量开始注入结晶，两枚结晶同时亮起光芒。
**“宇文恺留下的终极保险……是‘共鸣唤醒’。”**他的声音通过某种能量放大，回荡在城墙上空，**“他在幽州地下三百丈深处，埋设了另一套星槎子体单元——不是巡天那样的控制单元，而是纯粹的……能量共鸣器。”**
索菲亚瞬间理解了：“他想用共鸣器干扰子舰的锁定？！”
**“不止干扰……”**陈远指向城外正在隆起的地面，**“共鸣器一旦激活，会释放与子舰同频但反相的能量波。如果计算精确……可以诱导子舰的净化程序……转移目标。”**
“转移到哪？”
陈远看向东方，渤海方向：
**“转移到……它自己。”**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让子舰的净化程序攻击自己？！这能做到吗？
**“需要三个条件。”**陈远快速说明，**“第一，足够强的引导信号——天地二印能提供。第二，精确的能量频率匹配——我的巡天子体可以计算。第三……”**
他停顿，银白的眼睛看向索菲亚：
**“一个足够强度的‘诱饵’，吸引子舰的全部注意力。诱饵必须在子舰净化程序的杀伤范围内……存活至少三十息。”**
索菲亚明白了：“你要自己去当诱饵？！”
**“只有我能。”**陈远开始向城墙下走去，**“巡天子体与子舰同源，我的能量特征最能吸引它。而且……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意识上传进度92%，就算不这么做，一刻钟后我也会彻底异化。”**
他走到城墙边，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守护数月的城市。银白的机械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人类的笑意：
**“告诉素雪……对不起，又要让她等了。”**
说完，他纵身跃下城墙。
不是坠落，而是悬浮——银白右臂释放出强大的能量场，托着他的身体向城外正在隆起的地面飞去。手中的天地二印光芒越来越盛，与地下深处某个存在产生了共鸣。
大地开始龟裂。
不是裂缝，而是整齐的、如同花瓣般展开的六边形裂口。裂口中央，一个巨大的银白色结构正在缓缓升起——那是一个直径超过三十丈的圆盘状装置，表面布满精密的能量回路。
宇文恺埋藏千年的星槎共鸣器，苏醒了。
与此同时，渤海方向，那道百丈光柱突然收缩，凝聚成一道仅有十丈粗、但亮度刺得人无法直视的能量束。能量束划破长空，直射幽州！
子舰的净化程序，启动了。
陈远悬浮在共鸣器上方，双手托举天地二印。银白的身体开始崩解——不是毁灭，而是主动分解成最基础的能量单元，注入两枚结晶中。
**“开始吧。”**他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想，**“让这一切……结束。”**
两枚结晶炸裂成亿万光点，融入共鸣器。
共鸣器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光芒不是射向子舰，而是射向幽州城正上方的天空——在那里打开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能量漩涡。
而子舰射来的净化光束，在即将命中幽州的瞬间，突然被那个漩涡强行扭转方向，沿着来路……反射了回去！
渤海深处，星槎子舰“守望者号”的舰体，被自己的净化光束，完全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