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浸染着清河县衙的后园。白日里济春堂账册带来的沉重阴霾,并未因暮色四合而消散,反而在这静谧里沉淀下来,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挂在廊下,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勉强撕开小片黑暗,映照着园中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枝头已零星鼓起些暗红的骨朵,透出些许倔强的生机。
树下,一张小小的石桌,两方石凳。桌上并无珍馐,只简单摆着一碟盐水煮过的茴香豆,一壶温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陈年花雕。酒气在寒夜里氤氲开,带着一丝暖意,却也冲不淡周遭空气里那份凝重的肃杀。
陆明渊坐在石凳上,玄色便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没有执杯,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石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着,发出极轻微、却极规律的“笃、笃”声。深潭般的眸子望着虚空,焦点却穿透了眼前的黑暗,落在那片盘踞于靖州下游、水道如网、匪患丛生的镜湖水域之上。白日里账册上冰冷的“精铁”、“黑蛟”、“镜湖水匪”字样,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中,与袖中那片粗糙黄纸上的抬轿邪影不断交织、碰撞。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股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驱散了鼻端萦绕的酒香。
“还在想镜湖?”沈清漪的声音响起,清泠依旧,却比白日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素白的裙裾拂过地面,几乎不染纤尘。她拿起小火炉上温着的酒壶,动作娴熟而优雅地为两人面前的青瓷小盏斟上琥珀色的酒液。
陆明渊的指尖停止了敲击。他端起酒杯,冰凉的瓷壁入手,温热的酒液散发出醇厚的香气。“粮款变刀兵,童工铺就通敌路…此局之大,远超清河一隅。”他抿了一口酒,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却化不开眉宇间凝结的寒意,“周扒皮临死前吼出的‘靖王’,绝非空穴来风。镜湖这潭水,深不可测。黑蛟帮盘踞多年,根深蒂固,骤然获得如此大批精铁,如虎添翼…他们背后站着的,恐怕不仅仅是地方豪强。”
沈清漪也端起酒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精铁流入水匪之手,祸乱漕运,劫掠地方,已是心腹大患。然此物自黑石滩流出,经黑蛟帮转运,最终目的地是镜湖集散仓…这集散仓,当真只是水匪的巢穴?”她微微侧首,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优美的下颌线,眸光澄澈,如同映照寒潭的星辰,“水匪劫掠,所求不过是财货。大批精铁对他们而言,除了打造些兵器,还有何大用?囤积居奇?风险太大。倒卖他处?靖州下游,已是水路尽头,再往南,便是茫茫外海。”
陆明渊的眸子骤然一缩,如同黑暗中蛰伏的猛兽锁定了猎物。“囤积…倒卖…”他放下酒杯,手指在石桌上无意识地划动,“若这集散仓,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枢纽呢?”
“枢纽?”沈清漪的指尖轻轻点着杯沿,发出清脆的微响,“何处来?何处去?周家地窖所出的精铁锭,从黑石滩这个来源不明的小矿点流出,由黑蛟帮这种见不得光的水匪护送,最终汇入镜湖集散仓…这条线,本身就充满了隐匿和规避。”她顿了顿,似乎在脑海中飞速检索着什么,“卷九,玲珑带回的那个假金箔匣里,藏着的‘玉泉山庄’地图…你还记得吗?”
“玉泉山庄?”陆明渊眼中精光一闪,瞬间坐直了身体。袖中那片黄纸的存在感骤然变得无比清晰。他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卷轴,在石桌上小心展开。昏黄的灯光下,一幅笔触略显潦草、却标注清晰的地形图呈现出来。图中核心,正是一座依山傍水、格局宏大的山庄轮廓,旁边清晰地标注着“玉泉山庄”四个小字。一条蜿蜒的河流从山庄后方流过,最终汇入一片广阔的水域,图上标注着两个字——“镜湖”!
“玉泉山庄…镜湖…”陆明渊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图上那条连接山庄与镜湖的河流上,“位置!清漪,玉泉山庄的具体位置!”
沈清漪的目光也瞬间锁定了地图。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闭上眼睛,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卷宗、县志、舆图碎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拼合。片刻,她睁开眼,眸子里闪烁着洞悉的光芒:“靖州西北,翠屏山余脉深处,毗邻靖王封地边缘!此地山高林密,道路崎岖难行,但…”她的指尖在地图上那条河流上游、靠近山庄的位置轻轻一划,“山庄依玉泉溪而建,此溪虽非大河,却水流湍急,可通小型舟船。顺流而下,不过半日水程,即可直抵镜湖主航道!而山庄后方,更有数条隐秘的陆路小径,可通靖王封地内的官道驿站!”
“依山傍水,水陆皆通!地处偏僻,却扼守要冲!”陆明渊的声音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沉凝,“好一个玉泉山庄!好一个枢纽!”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玉泉山庄”四个字旁,“黑石滩来源不明的精铁,由黑蛟帮走水道运抵镜湖集散仓。而集散仓,不过是水面上的幌子!真正的转运点,正是这深入内陆、看似与世隔绝的玉泉山庄!精铁在此处卸货,经由山庄掌控的隐秘陆路,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靖王封地!”
“靖王封地…”沈清漪缓缓吐出这四个字,石桌上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精铁入封地…所图为何?私铸甲兵?”她端起酒杯,又轻轻放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清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沉重的疑虑,“可这数量…周家密账所载,仅去年一次便是精铁一百五十担!历年累积,更是一个惊人的数目。打造一支私军,绰绰有余。但仅凭周扒皮一个地方豪绅,如何有胆量、有渠道吞下如此巨量的精铁?又如何确保能最终流入靖王封地而不被察觉?这背后,必然有一条庞大而隐秘的链条。”
“链条…”陆明渊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玉泉山庄地图上,指尖沿着山庄与镜湖之间的水道缓缓移动,“水匪负责运输,山庄负责中转和隐藏…那么,这玉泉山庄的主人,便是连接水上与陆地、黑暗与权势的关键一环!他必须手眼通天,既能与黑蛟帮这等亡命之徒合作无间,又能打通靖王封地内外的关节,确保这条‘精铁之路’畅通无阻!”
他脑中飞速闪过卷宗里无数零碎的信息:卷四十八,雷震烧毁周家地窖时发现的“靖王授勋铁券拓本”,其落款赫然是“玉泉山庄主敬赠”!卷四十九,玲珑扮鬼夜审周扒皮,套出的靖州交货点,凭据正是“双螭令”!卷五十五,芸娘呈上的冰俑内祭器图,图注“镜湖河神祭”!
“双螭令…玉泉山庄主…河神祭…”陆明渊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在梳理一条条无形的丝线,“这山庄之主,身份绝不简单。能得靖王铁券拓本,能持有代表某种特殊信物的‘双螭令’,甚至可能与那透着邪气的‘河神祭’有关联…”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看向沈清漪,“清漪,卷六十四,济春堂里那个背诵《毒经》残篇的孩子,他背诵的内容,除了毒方,可曾提到过什么特殊的…仪式?或者…与水域、祭祀相关的只言片语?”
沈清漪秀眉微蹙,陷入回忆。济春堂内,小豆子那带着梦呓般惊恐的童音背诵的晦涩词句再次浮现脑海:“…‘水为阴渊,聚怨引煞…以生魂为祭,可得…通幽冥之桥…’还有…‘舟轿渡厄,引魂归墟…’当时只觉是《毒经》中记载的邪门偏方或臆想,未曾深究…”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清冷的眸子骤然睁大,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舟轿渡厄!”陆明渊几乎是同时低喝出声!他猛地探手入袖,那片粗糙、边缘不规则的暗黄色裱纸被他迅速抽出,拍在了冰冷的石桌上,就在那张玉泉山庄地图旁边!
昏黄的灯光下,纸上那简陋到扭曲的两笔线条勾勒的抬轿图案,轿前两个如同鬼影般的人形轮廓,此刻在“舟轿渡厄,引魂归墟”这八个带着森然鬼气的字眼映衬下,显得无比刺眼!那不再仅仅是歪斜的线条,而像是一道连接着生与死、阳世与幽冥的恐怖符咒!
“河神祭…舟轿渡厄…抬轿引魂…”陆明渊的声音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目光死死锁定在那诡异的抬轿图上,“这邪祀…这所谓的‘河神娶亲’,莫非就是玉泉山庄,或者说其背后之人,用来掩盖这条精铁走私链的…血色帷幕?!”
沈清漪看着并置在桌上的地图与黄纸,一股寒意从脊背悄然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玉泉山庄依山傍水的地理优势,镜湖水匪的武装运输,抬轿邪影指向的血色祭祀,靖王封地这个深不可测的终点…一条由无辜者血肉铺就、被邪恶仪式所粉饰、最终通向颠覆性野心的黑暗走私链,在冰冷的月光下,骤然清晰地浮现出它狰狞的轮廓!
夜风骤然转急,穿过园中老梅的枯枝,发出呜咽般的锐响,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石桌。桌上的油灯猛地一阵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在陆明渊和沈清漪凝重的面容上疯狂跳动,将桌上那幅标注着“玉泉山庄”的地图和旁边那张印着诡异抬轿图的黄裱纸,映照得忽明忽暗,光影扭曲,仿佛纸上所绘的险恶山水与那邪异的轿影都活了过来,在无声地狞笑。
灯焰挣扎着,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疾风吹灭。就在光影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刹那,陆明渊宽大的玄色袖袍看似随意地拂过桌面。
风,诡异地平息了。
摇曳的灯焰重新稳定下来,昏黄的光再次笼罩石桌。
桌上,地图依旧,黄纸依旧。
只是那片印着抬轿邪影的粗糙黄裱纸,已被悄然纳入袖中,不见踪影。
唯有那玉泉山庄的地形图,在灯光下静静地铺展着,山庄后方那条指向镜湖的蜿蜒水道,如同一条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散发着无声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