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府后院,那棵曾经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如今只剩下一截枯槁的躯干,虬结的枝桠无力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幅绝望的剪影。方才前厅柳氏疯癫的指控、怨毒的目光,以及那濒死般呕出的鲜血所带来的黏腻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与这后院弥漫的衰败腐朽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凌霜(烬羽)的心头。
她屏退了引路的仆役,独自站在这片荒芜之前。
脚步不自觉地靠近,指尖轻轻触上那粗糙皲裂的树皮。一股源自岁月深处的凉意,顺着指尖,倏地钻入血脉。
刹那间,妖魂深处属于“凌霜”的那部分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骤然泛起涟漪,波纹扩散,最终化为汹涌的浪潮,将她彻底淹没——
【记忆碎片:苏氏与桂花树】
月光不是现在这般清冷,而是带着暖意的澄澈,如练般铺洒在郁郁葱葱的桂树叶上,筛下细碎的光斑。小小的凌霜,约莫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半旧的浅色襦裙,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仰着头。
年轻的苏氏,眉眼温柔得如同浸在水中的月色,正拿着一本泛黄的诗集,轻声念着。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宁静的力量。
“霜儿,你看这句,”苏氏停下,指着书页,低头看向女儿,“‘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草木自有其生长的规律和尊严,不需依靠他人的攀折赏识来证明价值。我们女子亦是如此。”
小凌霜似懂非懂,眨着清澈的眼睛:“娘,女子不是该依附父兄,嫁人后依附夫婿吗?就像……就像府里其他人说的那样。”
苏氏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含着不易察觉的坚韧。她放下书册,轻轻将女儿揽入怀中,手指抚过她细软的头发。
“那是世人的偏见,是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锁。我儿要记住,无论身处何地,境遇如何,你的命,终究要靠自己来掌。读书,明理,便是为了让你将来有能力握住自己的命运,不随波逐流,不任人摆布。”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带着一丝小凌霜无法理解的忧思,语气却愈发坚定:“哪怕身在囚笼,心也要向着自由。你的魂,不能轻易交给任何人,任何事。”
微风拂过,桂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她的话语。浓郁甜美的桂花香萦绕在母女周围,那香气,是安全的,是温暖的,是凌霜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幻象骤歇。
凌霜猛地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树皮的粗粝感,而心底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属于烬羽的妖魂冷眼旁观着这份属于人类的脆弱情感,而融合后的心智,却在这两股力量的拉扯中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太阳穴突突直跳。
掌自己的命……
苏氏的话语犹在耳边,可如今的“凌霜”,躯壳里是烬羽的妖魂,顶着易夫人的名头,周旋于仇人与盟友之间。这具身体,这条命,究竟算是谁的?是凌霜的,是烬羽的,还是这诡异融合后诞生的、一个只为复仇而存在的怪物?
她为凌霜复仇,一步步将凌家推向深渊,看着柳氏疯癫,凌震山焦头烂额,心中确有快意。可此刻,站在这棵见证了苏氏风骨与温柔的枯树下,那快意却变得有些空虚。她是在为凌霜完成遗愿,还是在借凌霜的恨意,宣泄自己作为妖魂被迫与人类骨血融合的不甘与愤怒?
“若你母亲看到你如今模样,不知是欣慰,还是心痛……”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凌霜霍然转身,眼中属于烬羽的凌厉尚未完全敛去,吓得那开口的老仆妇后退了半步,手中提着的旧水桶晃了晃,溅出几滴浑浊的水。
这仆妇年纪很大了,脸上布满沟壑,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眼神混浊,却在对上凌霜视线时,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怜悯,还有一丝……怀念?
“你认识我母亲?”凌霜收敛了外放的妖气,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老仆妇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嗫嚅道:“老奴……老奴以前在夫人……在苏夫人院里做过一阵粗使。夫人心善,常赏我们一口吃的。”她偷偷抬眼看了看凌霜的脸色,又迅速低下,“这棵树,是夫人怀着您的时候亲手种下的。她说……希望您能像这桂树一样,即便不在花期,也能自有风骨,内里蕴香。”
内里蕴香……凌霜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那半块玉佩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如今的她,内里是复仇的烈焰,是妖异的魂火,何来清香?
“她……我母亲,后来为何会病逝?”凌霜盯着老仆妇,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柳氏临死前那未尽的“后悔”和“帮凶”之语,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老仆妇的身体明显颤抖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她慌乱地摆着手:“老奴不知!老奴真的不知!夫人……苏夫人是得了急症,大夫都说是……是痨病,怕过人,所以……所以很快就移出府静养了,再后来……就……”
她的话语凌乱,眼神躲闪,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绝非伪装。
凌霜心知再问不出什么,这府中旧人,对苏氏之事皆三缄其口,可见当年水之深。她不再逼迫,只是目光重新落回那棵枯树,淡淡地问:“它枯了多久了?”
“有……有好几年了。”老仆妇见凌霜不再追问,稍稍松了口气,语气也顺畅了些,“自苏夫人去后,这树就一年不如一年,前年夏天一场大旱,就彻底……没再发过芽。老爷……老爷后来也不让人打理这后院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凌霜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悲凉,既为苏氏,也为凌霜,或许,也为了这棵无辜的树。它承载了一段温暖的记忆,却也随着那份温暖的消逝而死去。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看够了么?”
易玄宸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院,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玄色衣袍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容隐在廊檐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老仆妇如同受惊的兔子,慌忙提起水桶,行了个礼,几乎是踉跄着退走了。
凌霜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他,目光胶着在那枯树之上。她需要这片刻的背对,来整理脸上可能泄露的、不属于“复仇者”的脆弱神情。
易玄宸踱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同样望着那棵枯树。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若舍不得,便把树移到易府。”
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凌霜微微一怔。这话里,似乎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还是另一种更隐晦的试探?他想通过这棵树,窥探她多少真实的内心?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杂乱心绪,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疏离,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
“不必了。”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易玄宸。阳光恰好移开一片云,照亮了她半边脸庞,那眼底深处残留的一丝红痕尚未完全褪去,却被她强行用冰封般的冷静覆盖。
“这树属于凌霜,”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这句话,像是在对自己强调,也像是在对他宣告,“不属于我。”
易玄宸深邃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他没有错过她眼角那抹极力隐藏的微红,也没有忽略她语气里那微不可查的颤抖。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下。
他在那短暂的沉默里,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她坚硬外壳下,那道细微的、属于“凌霜”本我的裂痕。而她,则在说出那句话后,将袖中玉佩握得更紧——苏氏让她去落霞寺,而柳氏临死前提及“皇室”与“守渊人”,赵珩的探究……所有这些线索,都指向比凌家覆灭更深的漩涡。这棵枯树下的回忆与悲恸,不过是这漫长复仇路上,一个意外扰人心神的插曲。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而易玄宸此刻的沉默,是体贴,还是更深的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