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始于那间幽暗的密室。
风穿堂而过,烛火摇曳,在墙上将曹髦的身影拉扯成一头伺机而动的困兽。
铜铃悬于窗棂,被疾风撞得叮当轻响,如同远方战鼓的回音。
他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案角上无声轻叩,节奏沉稳如心跳——那是殿内唯一能与风声抗衡的声响。
案几之上,平摊着一张来自北营细作的薄麻纸,字迹出自冯昉亲笔,笔锋锐利如刀:“冯瓘踪迹现南市慈恩寺,夜聚亡命,拟于围场发难。”墨痕未干,仿佛还带着密探奔袭百里的尘土气息。
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与旧竹简混合的微腥,指尖抚过纸面,粗糙的纤维刮擦着皮肤,像在触摸一场即将爆发的阴谋纹理。
“你可还记得,”曹髦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如石子落潭,在寂静中激起层层涟漪,“当年在市井埋线时,为何总选聋儿传信?”
侍立一旁的冯昉身形一震。
雨丝斜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细响,宛如窃听者的低语。
他垂首,记忆如潮水般涌回那些混迹于鱼龙混杂街巷的岁月——油污的食肆、喧嚣的赌坊、孩童哭闹与叫卖声交织的早市。
那时,唯有耳不能闻者,目才能极明。
“臣记得。”他恭声答道,喉头微动,“因耳闭则目明。不闻街市喧哗,不为流言所扰,反能于人潮之中,察觉最细微的眼神交换、衣角微颤,乃至脚步落地的轻重差异。”
“说得好。”曹髦颔首,指尖的叩击戛然而止。
他终于抬眼,眸光清冷如刃,映着跳动的烛火,似有雷霆藏于其中。
“那就让整个洛阳,都长出一双聋子的眼睛。”
他霍然起身,玄色龙袍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焰剧烈晃动,光影在他脸上翻腾如鬼魅。
“传陈七郎。”
片刻后,一名身材精悍、眉眼间透着机敏之气的青年快步入内,单膝跪地,靴底沾着湿泥,留下两道浅痕。
曹髦将一枚刻有龙纹的黄绢令符掷到他面前,丝绸摩擦之声清脆入耳,令符落地时微微弹起,旋即静止。
“即日起,于东西南北中五城各坊,设立‘耳目所’。每坊择一聪慧可靠的聋哑少年为‘静吏’,配发纸笔,专录坊内一切异言异动,无论鸡鸣狗盗,或是车辙新痕,不得漏记一字。此事,朕要你办得比风还快。”
陈七郎双手捧起令符,触手微凉,龙纹凹凸分明,压在掌心如烙铁般沉重。
他重重叩首:“臣,遵旨!”
旨意出宫,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
东市西坊,一处早已废弃的茶棚被迅速清理。
腐朽的木柱散发出潮湿霉味,蛛网挂满梁间,如今已被扫除殆尽。
不过半日功夫,墙上已钉起一块崭新的“坊正稽查所”木牌,漆色尚新,字迹拙朴,毫不起眼,仿佛在此处已悬挂多年。
阳光透过残破的茅顶洒下几束光柱,浮尘在其中缓缓旋转,如同潜伏的耳目。
陈七郎领着一个名叫阿九的少年站在棚外。
阿九年约十四,面黄肌瘦,双耳失聪,自小便在市井摸爬滚打——过去三年里,他曾靠替商贩偷运货物,穿行于每一条背街小巷,甚至连巡城卫都不知的秘道也了如指掌。
他接过炭笔与桑皮纸本,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便在墙角蹲下。
他的手掌粗糙,指节因常年书写而微微变形。
炭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轻响,如同春蚕食叶。
那双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睛迅速扫过街巷:青石板上的车轮印深浅不一,某户门前新添的脚印朝向异常,酒肆后巷晾晒的布帘摆动频率与其他不同……这一切都被他收入眼中,化作纸上线条。
不过一炷香时间,一幅详尽的街巷格局图跃然纸上,连哪家后院狗洞通向何处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他在三个位置重重画下红点——酒肆、驿站、僧舍,皆是外来人员易落脚之所。
指尖染黑,额角沁出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纸边晕开一小团灰痕。
陈七郎看着图,眼中满是赞许。
他低声对随从道:“这孩子比最老道的猎犬鼻子还灵。昨夜我只带他来此地转了一圈,他竟已摸清了七条官府档册上都未曾记录的暗道。”
夜色渐深,三更天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敲碎了城市的梦境。
乐正署高台上,十名以纱蒙目的盲女乐师列坐廊下,琵琶横置膝上,琴弦泛着冷月般的光泽。
她们静默如石雕,唯有呼吸轻微起伏,像地下暗流。
裴元身着素衫,修长手指搭上琴弦。
一曲《梅花三弄》清越流出,音波荡开,惊起檐角一只宿鸟扑翅而去。
每名盲女所用琵琶皆经特制调校,特定频率震动时会在指尖产生轻微刺痛感,辅助捕捉异常节奏。
她们耳力经年训练,能分辨出曲中“破音点”,哪怕只是半拍延迟。
乐至第一叠,裴元看似不经意地将第三个音拖长了微不可察的半拍。
数里之外南城坊角,一名正在浆洗衣物的盲女动作猛地一顿。
她指尖触到琴面残留的震感,立刻停下搓洗,伸出留有指甲的小指,在身旁旧琴面上迅速划出三道短促划痕——那是警报代码。
而后她悄然起身,湿衣滴水,在地上留下断续水迹,沿着心中熟记路线,快步奔向南城门。
次日辰时,天光大亮。
西坊“静吏所”内,阿九突然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抓起纸本,炭笔狂舞:“三僧入市,衣无补丁,足底无泥,持斋却不拜佛。”墨迹飞溅,落在手背上,像几点血星。
他又飞快画下一幅简图:三人以禅杖叩击破庙墙根第三块砖,三下轻响,间隔均匀——正是司马氏旧部联络的独门暗号。
陈七郎一把抓过纸本,触感粗糙,字迹凌乱却有力。
他脸色骤变,喉结滚动,立即命心腹骑马持令入宫,同时喝令封锁四门。
未及半个时辰,慈恩寺被龙首卫围得水泄不通。
铁靴踏地声如雷贯耳,惊飞满寺寒鸦。
偏院暗格中搜出淬毒弩箭六具,伪造腰牌三枚。
金属碰撞声、锁链拖地声、审讯时压抑的呻吟,混杂在焚香余烬的气息里,令人窒息。
黄昏时分,血誓堂内灯火通明。
冯昉呈上腰牌,入手冰凉,背面细刻“壬字九队”三字,针痕深入木质,触之微硌指腹。
曹髦抚摸着那冰冷的腰牌,嘴角勾起一抹森然冷笑:“他们以为藏身佛门,便可遁于无形么?朕偏要让这满城的钟声,都变成他们的催命鼓。”
他提笔批诏:“明日午时,于闹市公开处斩两名刺客,以儆效尤。但留一人活口……”笔锋一顿,墨迹晕开一个黑点,声音低沉清晰:“朕倒要亲自听听,冯瓘究竟想让朕死得多难看。”
窗外,雨不知何时落下,细密如针,斜织天地。
屋檐滴水声滴滴答答,节奏缓慢却坚定,仿佛一张正在收拢的天罗地网。
次日午时的血腥味,仅仅两天,便被秋日的疾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洛阳城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秩序,车马依旧,人声依旧,只是那份喧嚣之下,多了一层令人窒息的死寂。
街头巷尾议论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为谨慎的沉默。
而那名被留下活口的刺客,在经历了两天两夜不见天日的审讯后,终于吐露所有秘密。
一份份沾染着恐惧与绝望的供词,如同黑色溪流,汇聚到皇帝案头,勾勒出一个远比冯瓘当面发难更加阴毒、更加庞大的阴谋轮廓。
秋狝大典,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