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在硬座车厢里颠簸了36个小时，于10月14日凌晨5点46分抵达成都。
走出火车站出站口时，天正飘着小雨。
雨丝比泰安的更细，带着南方特有的湿凉，轻轻扑在李梅的脸上。
她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来抵御这浸骨的寒意。
天还沉在墨蓝色的天幕里，出站口上方的路灯被雨雾晕成一团团暖黄的光，照亮了湿漉漉的地面。
路面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灯光、人影和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
三三两两的人从身边走过，大多裹着外套，脚步匆匆，嘴里说着她听不太懂的方言，语调软糯，和泰安的硬朗截然不同。
偶尔有出租车驶过，车灯划破雨幕，溅起细碎的水花，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混着雨声，成了这个凌晨最清晰的背景音。
成都就在眼前。
李梅知道，她离谢维康很近很近了，近到仿佛能在这朦胧清晨听见他的心跳。
她走进候车室找了个座位坐下，默默等待天亮。
她轻轻掏出贴身藏着的合影，指尖抚过照片上谢维康的笑脸，心里的迷茫忽然淡了些。
泰安的争吵、裁缝店的狼藉、父亲的陌生，那些让她窒息的画面，在这陌生的雨幕里仿佛被渐渐冲淡。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在温柔叩问这座城市。
李梅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雨水与泥土的清新，没有泰安那种压抑的沉重。
她抬头望向远处，一点点鱼肚白穿透云层，给墨蓝的天添了抹微光，这才惊觉，成都的黎明比泰安晚了一个小时。
“康康，我来了。”她在心里默念，握紧口袋里的零钱和写着地址的照片，拖着行李箱走出候车室，踏入了雨幕中的成都。
不管前路多难，至少这里没有江枫的阴影，没有父亲的偏见，只要能找到那个真心待她的人，一切就有希望。
成都的夜雨与清晨似有默契，她走出没多远，雨便渐渐停了，只是阳光并未如约而至，天地间仍蒙着一层灰蒙。
李梅拦住一个路人，出示照片背面的地址，对方告知她可乘36路公交车到十里店转车。
她不敢耽搁，怀着满心激动踏上公交车。
车在街头缓缓穿梭，她无心欣赏风景，只盼着能再快一点。
“各位乘客请注意，前方到站十里店站，请拿好行李从后门下车。”广播响起，李梅随着人群排队下车。
下车打听后得知，目的地离此处还有三公里。
路边停着不少偏三轮摩托车，车夫们或倚着车把抽烟，或和问价的路人讨价还价，吆喝声混着引擎的怠速声，在雨后天晴的空气里此起彼伏。
李梅攥紧手里的照片，走到一辆看着还算干净的车旁，轻声问道：“师傅，麻烦问下，这个地址你能找到吗？”
车夫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戴着顶旧头盔，接过纸条扫了一眼，又抬眼打量她一番，操着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答道：“惠林村八组哇？晓得了，五块钱。”
李梅没多想，弯腰坐进车斗，把行李箱紧紧抵在脚边。
摩托车“突突突”发动起来，顺着坑洼的小路往前驶去。
起初还能看到零星的商铺和住户，越往前走，房屋越稀疏，渐渐出现大片荒芜的田地，未成熟的庄稼被踩得东倒西歪，几栋破房子的门窗都被拆了，黑洞洞的像张着嘴。
李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指尖不自觉抠紧了行李箱的拉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颤，小心问道：“师傅，这条路对吗？怎么越走越偏啊？”
车夫头也没回，手把稳方向把，随口应道：“没错撒，那边在拆迁，路不好走，马上就到了。”
“拆迁？”李梅心里咯噔一下，之前被江枫侵犯的恐惧瞬间翻涌上来，她猛地拔高声音叫道，“快停车！我要下车！”
车夫被她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连忙一脚刹车踩下去，摩托车猛地一顿。
李梅踉跄着跳下车，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他问道：“你把我拉到这种地方干什么？我要去的是惠林村八组，那里是一个村子，不是这种废墟！”
车夫一脸莫名其妙，把头盔面罩揭了开来，解释道：“姑娘，你莫急撒，这就是惠林村八组噻！你看那边，”他抬手往前方指了指，“两百米外那片房子，就是原来这个队的核心区域，现在都在拆迁了，听说这里马上要修工业园。”
李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只有一片断壁残垣，心中的侥幸彻底落空。
她咬了咬唇，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递过去，声音还有点发紧地说道：“谢谢你，师傅。”
车夫接过钱，看她一个姑娘家站在荒地里，犹豫了一下道：“姑娘，我听你口音不像咱们四川人，你要是想找人，估计不太好找了，因为大家都是自由搬迁，也不知道各家各户搬哪里去了。”说完发动摩托车，“突突”地驶离了。
李梅拖着行李箱，踩着坑坑洼洼水泥地往前挪。
不远处，一台挖掘机正“轰隆隆”地拆着其中一栋老房，墙体坍塌的粉尘混着雨后的潮气，在空气里弥漫出呛人的土腥味。
几个穿着迷彩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靠在墙角歇气，手里端着搪瓷缸喝水，裤脚和鞋面上沾满了泥点。
她鼓起勇气走过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颤问道：“大哥，麻烦问一下，这里是惠林村八组吗？”
一个皮肤黝黑、额角挂着汗珠的工人抬了抬头，一口浓重的四川方言裹着粗气传来：“对头？这儿就是噻，不过都要拆完咯。”
李梅的心沉了沉，又往前凑了半步，把手里的照片递过去，语速飞快地问道：“那你们认识这个小伙子吗？他叫谢维康，今年22岁，以前就住这儿。”
工人并没有接过照片，而是直接笑着说道：“我们只是拆迁队的，从外地过来干活的，不是本地人，也不可能认识这里的人咯。”
“那……那原来住这儿的人，都搬去哪里了呀？”李梅的声音更低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追问。
另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工人插了句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道：“不晓得哦，听说他们都是自由搬迁，有可能投亲靠友去了，我们只管拆房子，不管安置的事，所以我们是真不晓得。”
黝黑皮肤的工人看她一个姑娘家孤零零站在废墟里，眼神落寞，忍不住多嘴道：“妹子，你找的人要是真搬走了，估计不好找哦。要么你再想想有没有其他联系方式？”
李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感谢道：“谢谢你们啊，大哥。”
这时，她想起还有qq号，回想起刚刚乘坐偏三轮摩托的时候，在街对面看到了一家名叫“情缘之约”的网吧。
于是，赶紧往来时的路走去。
……
三公里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小时。
“情缘之约”网吧里烟雾缭绕，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和游戏音效混在一起，吵得人耳朵发沉。
李梅捏着衣角，走到吧台前，对着吧台前坐着聊天的网管小声说道：“老板，我想上会儿网，登一下qq。”
网管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留着寸头，穿着印着网吧logo的黑色工作服，他抬头瞥了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空机位说道：“身份证出示一下，交十块钱押金办个临时卡，先交钱开机。”
李梅掏出身份证递过去，又付了钱，跟着网管走到机位前。
看着陌生的键盘和屏幕，她有些手足无措，网管不耐烦地帮她点开qq登录框说道：“输账号密码就行，有问题喊我。”
她深吸一口气，照着照片背面的数字输入qq号，手指在键盘上犹豫着敲下自己的生日。
屏幕上弹出“密码错误”的提示框，红色的提示文字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又试了好几次，结果还是一样。
“怎么回事啊……”李梅急得眼圈发红，朝着不远处的网管喊道，“老板，密码不对，能不能帮我看看？”
网管叼着烟走过来，弯腰看了眼屏幕说道：“密码忘了？还是账号被盗了？”
李梅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密码绝对没错，只是我两年没登过了，是不是密码过期了？”
网管吸了口烟，吐出的烟圈飘在她面前建议道：“要不，你点‘忘记密码’，走找回流程试试看。”
他帮着点开找回页面，系统弹出安全问题：“请问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李梅的心猛地一跳，指尖飞快地敲下“谢维康”，点击确定。
“答案错误”。
她又试着输入“康康”、“梅子”、“梅子姐姐”……甚至是两人共同朋友的名字都试了个遍，可每次弹出的都是同样的提示。
她的手开始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里喃喃道：“怎么会错呢？”
网管看她这模样，也没了不耐烦，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解释道：“可能是你当年设置的不是这个，或者后来改了忘了。这玩意儿我也没办法，要么你再想想，要么只能申诉，申诉得等好几天，还不一定能找回来。”
李梅盯着屏幕上的安全问题，脑子里一片空白。
两年的时间，连最后一点联系的纽带都断了。
她趴在键盘上，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哭声被网吧的喧闹声掩盖，没人注意到这个在角落里崩溃的姑娘。
网管叹了口气，递过来一张纸巾安慰道：“别太急了，要么再想想别的答案，或者重新注册一个，反正都是免费的。”
李梅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谢谢。”
她站起身，拖着行李箱，到前台结算后，一步步走出了烟雾弥漫的网吧，身后的喧闹与她无关，只剩下满心的荒芜。
走出网吧，她走进一家小餐馆，点了一碗清汤面。
36小时的硬座火车上只吃了方便面，下车后一心找谢维康，连早饭也忘了吃，此刻已是中午十二点。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饭后，她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闲逛，无助、孤寂，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
身上虽还有一千多块钱，可若找不到谢维康，迟早会流落街头，一个举目无亲的女孩若在这陌生的城市流浪，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天快黑了，她找了家快捷酒店，花80元开了间标准间。
洗漱后躺在床上，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暗自思忖：“必须先找份工作安顿下来，再慢慢寻找谢维康。”
她深信，在成都这茫茫人海中，她与谢维康总有重逢的机会。
……
翌日一早，李梅退了房，买了份报纸翻看招聘广告，却没找到任何与裁缝相关的工作。
好在报纸上提到，双楠当天有一场现场招聘会。
她按报纸上的地址和乘车路线赶了过去。
招聘会现场挤得水泄不通，红色的招聘横幅在人群上方层层叠叠，各色企业的展架排成长龙，一眼望不到头。
电子屏滚动着岗位信息，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企业宣讲，夹杂着此起彼伏的交谈声、简历翻动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响起的咨询问答，热闹得像一场盛大的集市。
穿着西装的求职者、拎着公文包的应届生、带着证件照的中年人，三三两两聚在展架前，或低头核对岗位要求，或踮脚询问招聘细则，手里的简历被攥得微微发皱。
招聘人员忙着发放宣传单、解答疑问，笔尖在登记表上快速滑动，偶尔抬头喊一声“下一位”，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潮里。
李梅被裹挟在人流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岗位名称，始终没看到与“裁缝”相关的字眼，心里的失落一点点加重。
最终，她蹲在角落，捂着脸默默念道：“难道上天也要故意为难我吗？找个工作都这么困难？”
“姑娘，你是来找工作的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李梅抬起头，看到两位中年大姐站在面前。
两人都穿着藏蓝色的职业套装，衬衫领口平整，胸前别着“成都开琴物业管理公司”的工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透着干练又亲和的气场。
她赶紧站起身点头道：“是的。”
其中一位大姐先开口，语气温和道：“看你蹲在这儿半天了，是不是没找到合适的？”
“嗯……”李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只会做裁缝活，其他的都不会，转了一圈也没看到对口的。”
另一位大姐笑着递过来一张招聘宣传单，推荐道：“那没关系呀，不会可以学嘛！你看看我们的招聘信息，要求不高，上手很快的。”
李梅接过宣传单，目光落在“成都开琴物业管理公司”的字样上，迷茫地问道：“请问……物业公司具体是做什么的呀？”
先开口的大姐拉过一张塑料板凳让她坐下，语速平稳地用通俗的话解释道：“其实就是为小区业主服务，比如收取物业费、登记业主的需求和投诉，再协调处理。跟酒店前台的工作性质有点像，都是接待类的，不难学。”
“那你们对员工有什么要求吗？”李梅抬头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递宣传单的大姐打量了她两眼，笑容亲和却不失专业地说道：“要求很实在，高中文化、能吃苦耐劳就好。你形象很不错，看着也稳重，特别适合前台收费和接待的岗位，要不要考虑试试？”
李梅心里动了动，又追问最关心的问题：“那待遇怎么样呀？还有……我刚来成都，暂时没地方住。”
“待遇和住宿你都放心。”先开口的大姐坐下来细细说明，语气条理清晰，“试用期三个月，月薪800。转正后月薪1000，干满一年年底有双薪，包吃住、双休。要是没干满三天，我们不发工资；三天后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们按天结算，绝不亏待你。”
另一位大姐补充道：“员工宿舍就在你上班的小区里，上下班很方便。三餐是员工餐，虽然不算丰盛，但干净管饱。前几天会有老员工手把手带你熟悉流程，你跟着学就行，不用怕跟不上节奏。”
李梅低头思索了片刻，心里的犹豫渐渐消散，眼下能有个安身之处，还能有稳定的收入，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她抬头看向两位着装得体、态度诚恳的大姐，用力点了点头道：“我愿意试试！”
“那太好了！”两位大姐都笑了起来，笑容里既有职业的热忱，也有几分真心的接纳。
先开口的大姐接过她的身份证，指导她填写简历和登记信息，动作麻利地帮她办完了入职手续。
“李梅，欢迎你加入我们团队！”递宣传单的大姐伸手跟她握了握，掌心带着温和的温度。
李梅站起身回握，脸上的阴霾散去不少，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先开口的大姐递来一张打印整齐的表格说道：“你拿着这张表，去香榭兰苑找潘经理报到。从这儿出去，街对面坐27路到九眼桥下车，下车打听一下香榭兰苑，离车站不远，很好找的。”
李梅小心翼翼地收好表格，连声道谢后，转身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她向大姐道别，按着指引，朝着未知却有了一丝希望的前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