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然过去，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冰冷的鱼肚白，但这光亮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如同揭开了一层遮羞布，将夜间激战留下的、更加惨绝人寰的景象，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地之间。
鹰嘴崖与黑石岭之间的结合部纵深阵地，经过后半夜“喀秋莎”火箭炮的狂暴洗礼和随后更加惨烈的反复争夺，此刻已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修罗场。焦黑的土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弹坑，有些坑里积满了浑浊的血水。燃烧的坦克和装甲车残骸歪斜在各处，冒着滚滚黑烟，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和橡胶臭味。断肢残躯随处可见，有日军的，更多是中国守军的，许多已经无法辨认。被炸烂的枪支、扭曲的钢盔、破碎的军装碎片，混合着泥土和凝固的血浆，铺满了整个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汽油味和尸体烧焦的甜腥气，吸一口都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中国军队残存的官兵，此刻大多蜷缩在残破不堪的战壕或弹坑里，人数已不足最初的一半。他们个个浑身血污，军装褴褛，许多人都带着伤，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疲惫、麻木，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昨夜的战斗，他们用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硬生生挡住了日军装甲部队的凶猛突击，但代价是毁灭性的。许多熟悉的面孔永远消失了，许多昨天还在一起抽烟、互相鼓励的弟兄，此刻已变成冰冷破碎的遗体。
营长赵德柱靠在一辆被炸毁的日军坦克残骸旁，他的右臂被弹片削去了一大块肉，简单包扎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左手握着一支打空了子弹的驳壳枪，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渐渐清晰的日军阵地。他知道，天亮了，日军的航空兵和炮兵将会获得更好的视野，下一轮更加猛烈的打击很快就会到来。而他手底下这些伤痕累累的士兵，还能不能顶住？
同样疲惫欲死的，还有鹰嘴崖和黑石岭主阵地上的守军。周大勇被强制撤下火线，送到了二线的一个临时救护所，他的左臂伤势恶化，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王栓柱接替了班长职责，带着连里仅存的七八个人，守在鹰嘴崖一片半塌的废墟里，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弹药所剩无几。他们沉默地嚼着最后一点硬得硌牙的干粮，听着远方结合部方向依稀传来的零星枪炮声，知道那里的弟兄们正在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心情沉重如铁。
在武汉城内及周边的野战医院、救护所，此刻更是如同人间炼狱，呻吟和惨叫声不绝于耳。药品，尤其是麻醉剂和消炎药，早已耗尽。很多截肢、取弹片的手术，只能在伤员极度痛苦、甚至被绑住的情况下进行。医生和护士们满手是血，眼睛熬得通红，近乎机械地忙碌着，与死神争夺着每一条微弱的生命。苏晓雯穿梭在伤员之间，她的神经已经麻木，只是本能地做着清洗、包扎、喂水的工作，看到太多年轻的生命在痛苦中消逝，眼泪早已流干。
陈明理老师带着学生帮助转运伤员，抬着担架穿梭在废墟和临时医疗点之间，亲眼目睹了战争最残酷的一面，这位教书先生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他能做的，也只有这微末的体力活了。
清晨六时左右，如同预料中的那样，日军的炮击再次开始了。虽然规模和强度似乎不如昨天上午那场毁灭性的炮火准备，但依旧猛烈，重点照顾结合部阵地和中国军队纵深的疑似指挥所、炮兵阵地。炮弹爆炸的烈焰和烟柱再次升腾而起。
紧接着，天空中传来了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引擎轰鸣声。日军的轰炸机群，在战斗机的护航下，再次出现！他们显然接受了昨天的教训，飞得更高，队形更分散，重点轰炸被怀疑是中国军队炮兵阵地和后勤节点的区域。中国军队的防空火力再次奋起反击，高射炮在空中炸开朵朵黑云，防空导弹再次拖着尾迹升空，又击落击伤了几架敌机，但依旧无法完全阻止轰炸。
爆炸声在防区各处响起，浓烟滚滚。一些刚刚抢修了一半的工事再次被炸毁，本就脆弱的补给线遭到进一步破坏，平民区也再次传来不幸的消息。
前敌指挥部里，朱赤听着各处传来的、越来越不容乐观的报告，看着沙盘上代表己方部队的蓝色标记在不断变淡、减少，而日军的红色压力却持续不减，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知道，防线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官兵们的英勇和牺牲已经达到了人类意志的极限，但物质的绝对劣势，正在一点点地将这极限压垮。
“军座！军委会急电！”李韫珩拿着一份电报，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似乎是希望，又似乎是更深的忧虑。
朱赤接过电报，快速浏览。电文内容大致是：最高当局已知悉武汉前线之惨烈战况及朱赤所部之巨大牺牲与卓绝战功。为保全抗战有生力量，避免更大损失，军委会经慎重考虑，原则同意第五、第九战区部分部队相机向武汉外围收缩，但要求朱赤所部必须再坚守至少二十四至四十八小时，掩护主力转移和重要物资、人员后撤。同时，电文也含糊地提到，已严令其他战区加强策应，但具体时间和力度未明。
“再坚守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朱赤放下电报，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嘴角露出一丝苦涩至极的笑意。他看着沙盘上那支离破碎的防线，看着代表伤亡的数字，心中明白，这道命令，意味着他和他麾下这些已经流尽了血的将士们，很可能要将最后一点骨血，都洒在这片焦土之上，为后方争取那宝贵的撤离时间。
是绝望的牺牲，还是悲壮的使命？
指挥部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朱赤，等待着他的决定。他们从军座脸上那复杂难言的表情中，似乎也读懂了电文的分量。
朱赤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坚定如铁，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苦涩从未出现过。他走到通讯台前，拿起话筒，声音通过有线电话网络，传向各个仍在战斗的部队主官：
“我是朱赤。命令：各部，不惜一切代价，固守现有阵地！没有命令，决不后退一步！我们的身后，是武汉的父老乡亲，是抗战的未来！我们多坚持一分钟，就能多撤出去一批同胞，多保存一分力量！我朱赤，与诸位弟兄，共存亡！直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弹！”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重和不容置疑的决绝，通过电话线，传遍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传入每一个血战余生的将士耳中。
血色黎明，照耀着这座英雄的城市，也照耀着这群即将迎来最终考验的忠魂。坚守，直到最后一刻的命令已经下达，接下来，将是意志与钢铁最纯粹、最残酷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