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南市灰巷便炸了锅。
凄厉的尖叫声撕破清晨的薄雾,第一个打水的周婆子瞪着井口吊桶里那团浑浊液体,眼珠几乎要裂出眶外——水不再是清冽透明的模样,而是泛着死寂的灰绿,表面漂浮着一层细密如蛛网的黑色絮状物,随波轻轻震颤,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蠕动。
她踉跄后退一步,脚跟绊在石沿上,“咚”地跌坐在湿冷泥地上,尾椎骨撞得生疼。
凑近些,一股土腥气从井中幽幽渗出,像陈年棺木被撬开时逸出的气息,钻入鼻腔深处,带着腐根与尸壤混合的沉闷味道。
更诡异的是,那气味似乎不止于嗅觉——耳膜竟随之微微发麻,如同有极细的针尖在轻轻刮擦。
“鬼……鬼食水啊!”她哆嗦着嘴唇,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
恐慌如瘟疫蔓延,家家户户的井里都浮着同样的黑絮。
有人壮胆捞起一捧,在晨光下摊开掌心:那竟是灰白色的细碎骨粉,颗粒间还夹杂着微不可察的暗红血丝,触感滑腻如湿沙,又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温热。
而凡是闻过那井水气味的人,耳朵里就像塞进了一团浸了油的棉絮,嗡嗡低鸣不绝,脑仁深处更是不受控制地回荡起一段阴森旋律——调子扭曲、断续,却诡异地循环往复,像一根锈铁丝在颅骨内来回拉扯。
几个半夜被渴醒的孩子,竟在梦中无意识地哼唱起来,嘴角淌着口水,双眼紧闭,唇齿间吐出的,正是那首早已失传的《鸦衔骨》。
“是柳家的鬼童还魂了!他要拖着咱们一起下黄泉!”周婆子疯了般嘶喊,枯瘦的手指指向巷尾塌陷的老屋,指甲劈裂也不自知。
恐惧终于彻底点燃。
巷口的孙半仙见状,立刻端出一锅冒着褐烟的符水汤药,铜锣一敲三响:“镇压骨邪,清净魂魄!一碗十文,先到先得!”药汁滚烫,蒸腾起一股焦苦味,混着朱砂与烧纸灰的气息,呛得人直咳嗽。
一个汉子实在被脑中魔音折磨得双目赤红,咬牙花光所有铜板买下一碗,咕咚咕咚灌下。
可汤药刚入喉,他猛地弯腰,喉咙发出“咯咯”的窒息声,随即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哇”地一声,吐出一滩混着血丝与惨白骨渣的秽物,骨渣边缘锐利,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釉光,像是某种动物的臼齿残片。
消息传开,整条灰巷陷入死寂。
连狗都不再吠叫,只有风穿过断墙残垣的呜咽,像谁在低声啜泣。
而在塌陷屋檐的阴影下,祝九鸦抱臂而立,指尖轻抚耳后一道旧疤,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弧度。
这,正是她昨夜布下的“伪声阵”所引发的反馈。
那些埋入水井、墙缝、棺底的“代嗓骨簧”,本是她用来监听阴脉波动的耳目,材质采自同源尸骨,天生与她的声骸共振……但他们既然能远程激活,就说明——他们也掌握她的骨谱。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回到阴冷的尸窖,空气里弥漫着尸油与陈年草药的酸腐气息,地面青砖沁出寒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她从陶罐深处摸出三片残破的青铜面具碎片,边缘锋利如刀,触手冰凉刺骨。
她将碎片贴在耳后,毫不犹豫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噗”地喷洒其上。
《噬骨残卷·窃语术》,发动!
血珠渗入古老纹路,刹那间,颅内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铁钎贯穿,剧痛炸裂。
紧接着,几缕沙哑低语强行挤入意识,断续扭曲,似隔着厚重石壁传来:
“……接驳成功……频率偏移0.3赫兹……非纯正噬骨者……”
“……链式响应启动……地喉……已震颤三次……”
“……坐标锁定……河心……岛……中心点下沉两寸……”
祝九鸦瞳孔骤缩——他们在重建“地喉共鸣链”!
而那个位置……正是三年前柳家灭门之地!
与此同时,靖夜司。
赵无咎一袭玄色飞鱼服,面沉如水,手持腰牌径直闯向地底三层密档库。
两名铁塔般的守卫横枪阻拦,枪尖映着壁灯冷光。
“指挥使大人,无钦天监与司里联合手令,禁地不得擅入!”
赵无咎眼神一厉,右手“呛啷”抽出佩剑“惊蛰”,剑光如电,手臂粗的精钢锁链应声而断,碎屑飞溅,叮当落地。
“擅闯者,我自会向指挥使领罪。”他声音冷硬如铁,推门而入,留下两个呆若木鸡的守卫。
密档库内,陈腐卷宗气息扑面而来,纸页霉变的酸味混着桐油封蜡的沉香,令人呼吸滞重。
他直奔“天干地支”序列的“寅”字架,指尖翻动尘封卷册,最终停在一本《钦天监异动应急录》上。
“寅位开,骨门启”。
记录显示,此令确为三年前设立,用于应对“观星台”监测到的特级星象异动,属最高级别应急代码。
但下方一行朱笔批注清晰刺目:此令已于一年前废止。
赵无咎心一沉。废止的密令,为何会出现在死士魂魄烙印里?
他继续翻查,瞳孔猛然收缩——近三个月,“寅位开,骨门启”在京郊十七处乱葬岗、义庄、枯井等阴气极盛之地,以各种诡异形式反复出现!
所有上报末尾,皆有一行相同批复,字迹出自钦天监监正之手。
他翻至最后一页,那一行朱砂御笔批注,如烙铁般烫伤双眼:
这不是失控的邪术,而是自上而下的掩盖!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迅速取出拓印纸,将关键页拓下,藏入袖中。
转身时,眼角余光掠过通风口——一片微温的骨屑粘附在铁栅缝隙,边缘干涸血迹呈暗褐色。
他不动声色靠近,指尖触及时,竟感到一丝极细的嗡鸣,仿佛有谁在极远处吹响一支残埙。
他猛然回头——什么也没有。
城西,土地庙。
祝九鸦留在俘虏身上的骨踪感应传来一阵灼热,信马归来。
她未亲至,只将一只尸油布条包裹的死猫交给小豆子。
“去,藏在柴堆后,等我吹笛,就把这个扔出去。”她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吩咐喂猫。
小豆子抱着那散发恶臭的死物,瘦小身影没入夜色。
祝九鸦如夜枭攀上屋顶,手中握着一支灰白骨笛,乃“泣音埙”残骸混入她指骨粉末重铸而成,表面刻满细密凹槽,触手如枯骨,冰凉滑腻。
子时刚过,黑袍信使如约而至,取出火漆密函欲拆。
就在他指尖触及封口刹那——
“呜——”
一道无声尖啸自骨笛迸发,人耳难辨,却精准切入灵魂共振区。
黑袍人身体骤僵,七窍缓缓溢血,密函脱手坠落。
柴堆后,小豆子看准时机,将死猫掷出。
尸油布条溅上函纸,“滋啦”轻响,油脂遇火漆即融,显露出一行用“青蚨血”书写的隐字——此前《残卷》曾载:“青蚨血书密文,遇九阴膏则显形,同属冥秽,相激而发。”
此刻,隐字浮现:
“……终祭品已就位,待‘骨门启’即行献祭……”
电光石火间,祝九鸦飘落如鬼魅,手刀劈中后颈。
她拖人入庙,头颅狠狠按进盛满腥臭尸油的铜盆——盆底,七片死童指甲与青铜残片静静沉底。
她闭目,唇间吐出古老咒文:
《残卷·录魂引》,催动至极限!
指甲与残片颤动浮起,拼出扭曲文字:
“……主祭在钦天监……副手……孙半仙……”
“……真正执埙者……观星台第七层……哑宦……”
她猛然睁眼,杀机爆射!
孙半仙只是傀儡!
真正在操控“泣音埙”的,竟是钦天监一名天生无舌、专司“地脉音律”的哑宦!
她抓起黑袍人右手,匕首寒光一闪,割下右耳。
剧痛令对方惊醒,发出野兽哀嚎。
“回去,告诉你们的哑公公。”她将血淋淋的耳朵塞入他怀中,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下一个吹埙的,就是他自己的喉骨。”
四更梆子响过,雨丝悄然落下,湿冷浸透衣襟。
祝九鸦踏进尸窖门槛的一瞬,鼻尖忽嗅到一丝异样——不是尸油腐败,而是某种极细的振动,像是指甲刮擦朽木,节奏竟与《鸦衔骨》第一拍完全吻合。
她心头一跳,目光扫向角落——
小豆子蜷缩在地,全身抽搐,双耳渗血,喉间不断溢出破碎音节,仿佛有个无形之嘴贴着他耳道,一遍遍播放那首诅咒之歌。
敌人,已能将邪音编码,直接注入环境声场!
而小豆子这具被改造过的“活体骨媒”,正在被迫接收,即将被彻底“格式化”!
她眼中戾气一闪,划破掌心,精血涌出,一把将孩子揽入怀中,沾血手掌飞快涂抹其全身,最后重重按在他额头,画下繁复“噬骨封印”。
“以我之血,封尔之魂!”
刹那间,男孩张口喷出一团浓黑雾气,凝聚成微型骷髅虚影,无声尖啸后“噗”地消散。
小豆子身体一软,昏死过去。
祝九鸦抱着他,感受着呼吸终于平稳,低声呢喃,似对他说,又似自语:
“他们想用你唤醒我?错了……是我先唤醒了你。”
尸窖外,冷雨淅沥。
巷口阴影中,一道黑影静立,飞鱼服已被雨水浸透。
赵无咎紧攥那份拓印密档,目光穿透雨幕,久久凝视尸窖方向,一动不动。
回到尸窖内的祝九鸦彻夜未眠,摊开手掌,凝视那团在血脉之力下被拘于掌心、如活物般蠕动不休的黑雾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