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绊录:时光里拆不开的棉线
清晨整理旧物时,从衣柜最底层翻出一个蓝布包袱。包袱皮是外婆生前用的,边角处磨出了细细的毛边,上面绣着的缠枝莲图案,颜色已经褪成了浅灰,却还能看出针脚的细密——那是她五十岁那年,眼睛还没花,坐在老屋的窗下,就着天光一针一线绣的。解开包袱,里面裹着的是我小学时穿的毛衣,藏青色的毛线已经起了球,袖口处还有一块浅棕色的补丁,是当年我爬树勾破后,外婆连夜补好的。指尖抚过补丁处的针脚,忽然想起那个冬夜,我半夜醒来,看见外婆坐在灯下,手里拿着毛衣,顶针在指间转着,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墙上,像一幅安静的画。原来有些牵绊,从一开始就织在了毛线里,拆不开,也剪不断。
七岁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清晨推开窗,整个世界都裹在白里,屋檐下的冰棱挂得很长,像透明的水晶。我吵着要去后山堆雪人,外婆拗不过我,只好找出厚厚的棉袄给我穿上,又把围巾在我脖子上绕了三圈,说“别冻着了”。后山的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陷进去,外婆牵着我的手,走得很慢,她的棉鞋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我们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外婆用煤球给雪人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还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雪人围上。那天我玩得太疯,回家后就发起了高烧,外婆用湿毛巾敷在我的额头,整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我的烧退了,却看见外婆的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还拿着给我熬的姜汤,冒着热气。后来我才知道,外婆那天为了给我找生姜,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膝盖肿了好几天,却从来没跟我说过。原来牵绊是外婆藏在肿膝盖里的疼,是她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我受一点委屈的温柔。
小学三年级,我转学去了镇上的学校。开学那天,外婆送我去车站,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我爱吃的煮鸡蛋和腌萝卜干。车要开的时候,外婆把布包塞到我手里,说“在学校要好好吃饭,别想家”,她的声音有点哑,眼睛里闪着光。车开了,我从车窗往外看,外婆还站在原地,挥着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那天在学校,我打开布包,发现里面除了鸡蛋和萝卜干,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外婆歪歪扭扭的字:“囡囡,想外婆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后来我每个周末都回家,外婆总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手里拿着一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我跑过去,接过红薯,咬一口,甜得能化在心里,外婆就站在旁边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原来牵绊是外婆站在老槐树下的等待,是她手里永远温热的烤红薯,是无论我走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的指引。
初中时,我开始叛逆。总觉得外婆的唠叨很烦人,她让我多穿点衣服,我偏要穿得单薄;她让我早点回家,我偏要在外面玩到很晚。有次期中考试,我考得很差,不敢回家,躲在同学家。天黑的时候,外婆找到了我,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脸上满是焦急,看见我,她一把把我拉进怀里,说“你吓死外婆了”,声音里带着哭腔。那天回家的路上,外婆没有骂我,只是牵着我的手,走得很慢。她跟我说,她小时候家里穷,没读过书,所以希望我能好好读书,将来能有出息。她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外婆在厨房收拾东西,很久都没睡。我知道,她又在为我担心了。原来牵绊是外婆藏在唠叨里的牵挂,是她即使被我顶撞,也依然会为我担心的包容,是让我在叛逆的年纪里,不至于迷失方向的灯塔。
高中时,我住校,只有月底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外婆都会做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有红烧肉、糖醋鱼、炒青菜,都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吃饭的时候,外婆总是往我碗里夹菜,说“多吃点,在学校肯定没好好吃饭”,她自己却很少动筷子,只是看着我吃,眼睛里满是笑意。有次我发现,外婆的牙掉了好几颗,吃饭的时候很费力,却还是把最好的肉都夹给我。我问她为什么不镶牙,她说“老了,不用那么讲究”,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后来我用自己攒的零花钱,给外婆买了一副假牙,外婆戴上后,笑得像个孩子,说“现在吃饭香多了”。原来牵绊是外婆夹在我碗里的菜,是她宁愿自己委屈,也想把最好的都给我的心意,是让我在成长的路上,永远都能感受到家的温暖的依靠。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外地工作。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外婆都会问我“吃饭了吗”“工作累不累”“什么时候回家”,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却还是坚持要跟我多说几句话。有次我回家,发现外婆的记性变差了,有时候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却还记得我爱吃的菜,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情。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跟我说我小时候的趣事,说我第一次走路的时候摔了跤,哭着要她抱;说我第一次上学的时候,舍不得她,在学校门口哭了很久。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仿佛那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原来牵绊是外婆记在心里的我的过往,是她即使记性变差,也依然不会忘记的关于我的点点滴滴,是无论我走多远,都能感受到的来自故乡的眷恋。
去年冬天,外婆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握着我给她买的假牙。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我从小到大的东西,有我第一次画的画,有我小学时得的奖状,有我给她写的信,还有那个蓝布包袱里的毛衣。每一件东西,都被外婆收拾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着她的气息。我抱着木盒子,坐在老屋的窗下,像小时候那样,看着窗外的天空。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冬天的寒意,却仿佛还能听见外婆的唠叨,还能看见她坐在灯下缝毛衣的身影。原来牵绊从来都不会消失,它会变成外婆留在毛衣里的温度,变成她绣在蓝布包袱上的针脚,变成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回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陪着我走过往后的每一段路。
现在的我,也开始学着外婆的样子,给身边的人织毛衣,给远方的朋友寄自己做的腌萝卜干,在别人需要的时候,给予关心和帮助。因为我知道,外婆把她的牵绊传给了我,而我要把这份牵绊继续传下去,就像她当年那样,用温柔和爱,温暖身边的每一个人。
有时候,我会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云,想起外婆。我知道,她一定在天上看着我,就像她当年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我远去的背影那样。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牵绊,就像一根根细细的棉线,把我和外婆,和故乡,和那些温暖的回忆紧紧地连在一起,拆不开,也剪不断,永远都在我的生命里,散发着淡淡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