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特烈港的清晨,总比柏林来得更湿润、更宁静。
阳光穿透湖面蒸腾起的薄雾,将石板路染成一片柔和的金色。
汉斯·迈尔少校与女儿索菲并肩沿着湖畔街道缓缓而行。
他依旧穿着那身卸去了军衔标识的旧帝国陆军少校常服,深灰色的呢料熨烫得笔挺,虽经多次洗涤显得有些陈旧,却依旧保持着军人应有的体面。
这身打扮在柏林工人区或许显得有些突兀,但在这座依旧保留着浓厚传统气息的南德小镇,反而并不十分引人注目。
亭亭玉立的索菲步伐轻快,目光好奇地掠过橱窗、湖景与行人,偶尔会就某个建筑或听到的只言片语向父亲低声询问,神情中带着少女特有的、介于天真与思索之间的敏锐。
迈尔的步伐沉稳,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街道的拐角、建筑物的窗口,以及远处码头的情况。
这种深入骨髓的警觉,即使在休假中也难以完全消除。
柏林巷战中形成的本能,与眼前这幅宁静的湖畔画卷,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张力。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而略显沉闷的皮靴踏地声,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
迈尔的目光立刻投了过去。
一队士兵,大约十二三人,正以标准的行军姿态巡逻而来。
他们穿着熟悉的田野灰军服,步枪扛在肩上,刺刀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泽。
领头的是一名年轻军官,身形不算高大,但步伐矫健,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毅神情。
然而,他那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一丝难以化开的郁结,让他整体的气质显得有些……
不得志。
这是迈尔非常熟悉的一种神情,在无数被战争抛离原有轨道,又在新秩序中找不到自身位置的旧军官脸上,他都见过。
巡逻队逐渐靠近。
迈尔本能地放缓脚步,将交谈中的索菲稍稍挡在身后侧,准备像普通路人一样侧身让过。
然而,就在队伍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名领头的年轻军官目光扫过迈尔的身形,尤其是他那一身虽然去除了标识,但裁剪和质地无疑属于军官的常服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抬起手,整个巡逻队立刻随着他的手势整齐划一地停下,皮靴跟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年轻军官转过身,正面朝向迈尔。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迅速而专业地审视着迈尔——那挺拔的军姿,沉稳的气度,以及眉宇间历经战火磨砺后才有的痕迹。
尽管没有军衔,但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人,绝非普通退伍士兵。
没有任何犹豫,年轻军官抬起右臂,向迈尔行了一个标准、有力,甚至带着几分发自内心敬意的军礼。
“早安,长官!”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斯瓦比亚地区特有的口音。
这一刻,街道仿佛静止了。
巡逻队的士兵们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的连长,又看看对面那个陌生的、带着一位少女的男人。
索菲也停止了低语,微微蹙眉,带着一丝少女的警觉和观察,目光在父亲和那位陌生军官之间流转。
迈尔微微一怔。
他早已习惯了在柏林被同志们称为“同志”或直呼其名,也习惯了在某些场合被敌视者投以冰冷的目光。
但这种纯粹的、基于军人之间识别与尊重的旧式军礼,他已经很久没有承受过了。
一种复杂的情愫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但他身体的反应快于思绪。
几乎是肌肉记忆,他的脊背下意识地挺得更直,随即,他也抬起手臂,回了一个同样标准、无可挑剔的军礼。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前帝国精锐军官特有的那种精准与力量感。
“早安,上尉先生。”
迈尔的声音平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沉稳。
军礼落下。
年轻军官眼中的审视和郁结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同类的、略带兴奋的光芒。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位陌生军官回礼时那种浑然天成的气度,绝非寻常角色。
“请原谅我的冒昧,长官,”年轻军官上前一步,语气依旧保持着恭敬,但多了几分交谈的意味,“您是外地来的吗?”
“在腓特烈港,我似乎从未有幸见过您。”
他的目光坦诚,直接表达了他的好奇。
迈尔看着这位显然充满了职业热情,却又似乎被现实所困的年轻同行,心中并无反感。他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一些:“这里是我的老家。”
“只是……离开很久了。”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简单但足够清晰的自我介绍:“汉斯·迈尔。”
“前……第11巴伐利亚步兵师,少校军衔。”
他没有提及柏林,没有提及赤卫队,更没有提及他现在所效力的旗帜。
在这个瞬间,他仅仅是以一个退役军官,一个本地归乡者的身份在对话。
然而,“少校”这个军衔,以及那支以顽强着称的巴伐利亚师的番号,显然在年轻军官心中激起了波澜。
他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几乎是遇到偶像般的、毫不掩饰的喜悦。
“第11巴伐利亚师!我知道你们!”
“在孚日山脉,你们打得很硬!”
年轻军官的声音带着由衷的钦佩,他再次挺直了身体,如同汇报般清晰地说道:
“很高兴认识您,迈尔少校!”
“我是埃尔温·隆美尔,27岁,上尉军衔,现任第13步兵团内卫连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