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特鲁德卧室的门内,那阵兵荒马乱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细碎、但依旧能听出紧张的整理声。
林耐心地站在狭小的客厅里,目光掠过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籍——多是些政治经济学、历史以及一些文学着作,偶尔有几本诗集夹杂其间,书脊都被小心地修补过。
窗台上的天竺葵在晨光中舒展着叶片,给这间充满旧时代气息的老宅增添了一抹倔强的生机。
终于,卧室的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格特鲁德探出半个身子。
她已经换上了一套整洁的、颜色素雅的裙装,外面罩着平时常穿的灰色外套,头发也勉强梳理整齐,在脑后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虽然不如往日那般一丝不苟,但至少恢复了基本的体面。
只是那张清秀的脸上,红潮依旧未完全褪去,从耳根到脖颈都残留着羞涩的痕迹。
她鼻梁上架着那副崭新的银色眼镜,镜片后的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林对视。
“林……林同志,”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局促,“我……我收拾好了。”
“还……还需要洗漱一下,很快……”
林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因为匆忙而显得有些毛躁的发髻上,一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颊边。
“不急。”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似乎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从未发生。
格特鲁德像得到特赦一般,飞快地溜出卧室,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边,挪向了与厨房相连的、狭小的洗漱间。
洗漱间的门被她轻轻带上,但没有完全关严,留了一条缝隙。
林能听到里面传来拧开水龙头的声音,水流哗哗,然后是捧水洗脸的动静。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门缝,能看到她纤细的背影微微弓着,正在匆忙地掬水。
忽然,里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压抑的抽气声,似乎是冷水激到了皮肤,又或者是不小心碰到了哪里。
接着,是一阵小小的、手忙脚乱的动静,像是碰到了什么瓶罐。
林眉头微动,几乎没有犹豫,便迈步走向洗漱间,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格特鲁德正对着墙上那面有些模糊的旧镜子,脸上还挂着水珠,几缕被打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旁。
她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似乎正准备擦拭,却被突然出现在镜子里、站在她身后的林的身影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僵,拿着毛巾的手顿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睁大,写满了惊慌和无措。
“林……林同志?!”
林没有解释,他的目光落在她湿漉漉的脸上,以及那几缕似乎有些碍事的湿发上。
她的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笨拙,水珠正沿着她的下颌线往下滑落。
他向前一步,靠近了她,近到能闻到她身上刚刚洗漱过的、带着淡淡皂荚味的清新气息,以及一丝残留的、属于睡眠的温暖。
然后,在格特鲁德完全石化、大脑几乎停止运转的注视下,林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她手中那条柔软的白色毛巾。
他的动作并不算特别轻柔,甚至带着他惯有的、某种程序化的精准,但落在格鲁特德敏感的娇嫩皮肤上,却仿佛带着奇异的电流。
他用毛巾的一角,先轻轻拭去她额角滑落的水珠,然后沿着她的脸颊轮廓,仔细地、一点点地擦干那些湿润。
毛巾柔软的纤维掠过她的眉骨、眼睑、鼻梁,最后是下颌。
格特鲁德完全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只能被动地感受着毛巾拂过脸颊的触感,以及林近在咫尺的、平稳的呼吸。
她能透过那或许是因为水汽,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模糊的镜片,看到他低垂着眼睑,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擦拭一件珍贵的收藏品。
他的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酥麻。
这种亲昵的、远远超出同志关系的举动,让她心如擂鼓,羞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却又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的贪恋。
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不敢再看镜中的景象,也不敢看近在咫尺的他。
林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内心翻天覆地的波澜,或者他察觉到了,但选择了忽略。
他认真地帮她擦干了脸,然后目光落在她颊边那几缕被打湿后更加卷曲、黏在皮肤上的发丝上。
他伸出食指,用指背轻轻地将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拂开,别到她的耳后。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她滚烫的耳廓时,格特鲁德抑制不住地轻轻瑟缩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林将毛巾递还到她的手中,语气平淡如常:“好了。”
格特鲁德猛地睁开眼睛,接过毛巾,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她不敢抬头,只是盯着洗漱池边缘的瓷砖缝隙,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谢谢您,林同志。”
“行李在哪里?”
林仿佛没有听到她那微弱的道谢,直接转向了下一个问题。
“在……在卧室。”
格特鲁德连忙说道,侧身让开通道,依旧不敢看他。
林走进她那间同样狭小但异常整洁的卧室。
一个看起来颇为陈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皮质行李箱放在床边,箱子不大,但似乎塞得有些满,旁边还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里面看样子是书籍和文件。
林没有说话,直接伸手提起了那个行李箱。
箱子比想象中要沉一些,但他提起来的动作依旧稳定。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拎起了那个沉重的帆布背包。
“可以走了。”
他看向还愣在洗漱间门口、脸上红晕未消的格特鲁德。
格特鲁德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拿起自己放在客厅小桌上的一个随身携带的、装着笔记本和钢笔的手提包,快步跟上已经走向门口的林。
走出公寓门,格特鲁德小心地锁好门,将钥匙收好。
她回头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她与祖母所有记忆的老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与决然。
林提着行李,走在前面,步伐稳健。
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古老的石板路上。
格特鲁德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感受着脸上似乎还残留着的、被他用毛巾擦拭过的触感,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着。
羞窘、慌乱、一丝隐秘的喜悦,以及对未知旅程的忐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将跟随着这个背影,走向一个全新的、波澜壮阔的世界。
她深吸一口气,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清晰的银色眼镜,加快了脚步,努力跟上他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