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报》新的秘密编辑部位于工人区一栋年久失修公寓的底层。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以及围坐在粗糙木桌旁几张凝重疲惫的脸。
油墨和紧张汗液的气味混杂,在一潮湿的墙壁上渗出斑驳水渍。
电灯的光芒将围坐几人的影子在身后拉长、扭曲。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草、旧纸张和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罗莎·卢森堡裹着披肩,正就着昏暗的灯光审阅一份传单清样,不时用铅笔做出修改。
卡尔·李卜克内西坐在她对面的木箱上,肘部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跳动的灯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铁门被有规律地敲响,负责警戒的工人同志确认后,将带着一身寒气的列奥·约吉希斯放了进来。
约吉希斯摘下帽子,拍掉肩上的雪尘,径直走到桌边,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和高度集中后的疲惫。
“列奥,”卢森堡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敏锐,“情况如何?”
“自由军团在蒂尔加滕的集结确认了吗?”
“确认了,他们在囤积武器和车辆。”
约吉希斯放下杯子,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凝重,“此外,我找到了L.v.b.。”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李卜克内西交握的手微微一动,抬起了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约吉希斯。卢森堡也放下了铅笔,身体微微前倾:“找到了?”
“是谁?”
“一个年轻人,名叫林·冯·俾斯麦,中德混血。”
约吉希斯平静地陈述。
“俾斯麦?”
李卜克内西的眉头蹙起,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并未如之前设想般激动,他只是沉吟道,“这个姓氏……”
“在这种时候出现,很有意思,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他是不是在组织一场讨论会。”
“是的,我在一个他组织的‘退伍军人讨论会’上找到的他。”
约吉希斯有些惊讶的看了李卜克内西,略思索,开始详细描述当晚的见闻——
林如何用朴素的阶级语言分析退伍军人的处境,如何回应挑衅,如何将《凡尔赛条约》的阴影与底层人民的命运联系起来,最后发出“丢掉幻想,准备斗争”的号召。
他尽可能客观地复述了林的主要观点和现场效果。
“……他拥有一种罕见的能力,能将复杂的理论转化为普通人能理解并产生共鸣的语言。”
约吉希斯最后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
“看来,我之前关注的那个讨论会,背后就是他。”
李卜克内西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着膝盖,“能组织起那样的退伍军人,确实不简单。”
“他关于条约后果的分析,与我们的判断基本一致,甚至更为……直指核心。”
他看向约吉希斯,“那么,他对于我们的态度是?”
“他承认那篇《秩序的困境》是他所写,并明确表示,那是专门写给我们的战略预警。”
约吉希斯说道。
听到这话,连一直沉静倾听的卢森堡眼中也闪过一丝波澜。
李卜克内西则身体微微坐直,脸上露出了更加专注的神情:“他预见到了什么?”
“他直言不讳地警告,一场准备不足、时机错误的起义,正在迫近,而自由军团已经做好了血腥镇压的准备。”
“他认为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不应是急于武装夺取政权。”
“而是巩固群众基础,建立更广泛、更具韧性的组织网络,准备应对右翼的残酷报复。”
约吉希斯传达了林的核心警告。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巩固基础,准备应对……”
卢森堡低声重复着,目光变得悠远,似乎在权衡这番话的重量,“他看到了我们面临的最大风险。”
“这与我们内部一些盲目乐观的情绪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卜克内西没有立刻反驳,他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沉稳而审慎:
“他的洞察力确实非凡,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对群众工作的重视,也与罗莎你一直强调的方向有契合之处。”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看向约吉希斯和卢森堡,“他是否愿意将他的才能贡献给党的事业?”
“他是否同意加入我们,接受组织的纪律约束?”
“我向他发出了邀请。”
约吉希斯回答,“但他拒绝了直接加入。”
李卜克内西的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意外,只是眼神中闪过一丝遗憾和更深沉的考量。
“拒绝?”
“理由是什么?”
“他对在当前形势下,完全遵循我们现有的行动路线存有疑虑。”
“他担心过于激进的行动会导致毁灭性打击。”
“所以他提出,以‘战略顾问’的身份,与我们保持联系,提供分析和建议,但同时保留他独立活动的空间,继续他的‘毛细血管’式组织计划。”
约吉希斯解释了林的立场。
“‘顾问’?”
“非正式身份?”
李卜克内西的眉头再次皱起,他摇了摇头,语气坚定起来,“这不合适,列奥,罗莎。”
“我们的斗争需要的是铁的纪律和统一的意志,而不是一个游离于组织之外的‘顾问’。”
“他的才能再突出,如果不能融入集体,服从指挥,反而可能成为不确定的因素,甚至干扰组织的决策。”
李卜克内西的反对并非出于个人情绪,而是基于对组织原则的坚持。
“卡尔,”卢森堡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理解你对组织纯洁性和纪律性的坚持。”
“但在目前这样复杂危急的关头,我们需要倾听不同的声音,尤其是这种冷静的、具有前瞻性的警告。”
“这个林的‘毛细血管’构想,虽然看似缓慢,但或许正是一条在风暴中保存力量、积蓄力量的可行路径。”
她看向李卜克内西,目光深邃:“我们不能因为形式问题,就拒绝一份可能挽救无数同志生命、避免革命力量遭受重创的智慧。”
“我认为,我们可以接受他‘顾问’的身份,作为一种特殊的、临时性的安排。”
“我们需要他的分析,尤其是关于敌人动态和战略判断方面的。”
李卜克内西与卢森堡对视着,两人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坚持。
过了一会儿,李卜克内西微微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罗莎,我并非不重视他的警告。”
“只是……这种非正式的关系,存在风险。我们需要明确的界限和保密要求。”
“这是自然。”
约吉希斯接话道,“我会与他明确这一点。”
“那么,”卢森堡做出了决定,“列奥,由你负责与他的联络。”
“定期获取他的分析报告,特别是关于自由军团和政府军动向的情报。”
“他的‘毛细血管’计划,允许他在一定范围内继续,但我们需要知情。”
“好,我明白。”
约吉希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