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夜风穿过街巷,呜咽着,仿佛在为这场秘密会谈伴奏。
路灯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铺路石上。
列奥·约吉希斯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探针,直刺林战略构想的深处。
林迎着约吉希斯那审视的目光,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略微侧身,对紧张不安的安娜低声道:“安娜,麻烦你到前面路口等我一下好吗?”
“不会很久。”
他的语气温和但却不容置疑。
安娜看了看林,又警惕地瞥了一眼气息危险的约吉希斯。
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低声嘱咐:“你小心。”然后裹紧围巾,快步走向几十米外有光亮的路口,但依旧不时担忧地回望。
支开了安娜,林才重新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约吉希斯身上。
他的表情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冷静。
“约吉希斯同志,”林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您问我的构想。”
“我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在现有的、轰轰烈烈但方向模糊的工人运动之外,或者说在其土壤深处,埋下一些更坚韧、更清醒的‘毛细血管’。”
他用了自己之前提出的比喻。
“像今晚这样,扎根于具体的社区、工厂,甚至是这些被遗忘的退伍军人之中。”
“不追求即刻的、轰动性的起义,而是进行艰苦的、长期的组织和阶级意识启蒙工作。”
“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同时……”
“尽量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避免牺牲?”
约吉希斯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冷峭,“革命从来都伴随着鲜血。”
“恐惧牺牲,意味着……”
“意味着不做无谓的牺牲!”
林打断了他,语气第一次带上了强烈的针对性,“意味着不在敌我力量悬殊、群众尚未充分发动、胜利毫无希望的情况下,将宝贵的革命力量投入注定失败的街头决战!”
他的话如同冰锥,刺破了夜晚的寂静。
约吉希斯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林的话语几乎是在直接批评前不久在柏林召开大会,几个左翼团体合并的德共,批评他们当前采取的激进策略。
林毫不退缩,继续说道:“您问我与德共的关系。”
“我敬佩罗莎·卢森堡同志和卡尔·李卜克内西同志的勇气与理想,他们是德国无产者们的旗帜。”
“但是,”他话锋一转,“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愿意看到旗帜的折断。”
他向前半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约吉希斯:“您还记得那篇流传到《红旗报》编辑部的文章吗?”
“《秩序的困境》。”
约吉希斯瞳孔微缩,沉默着,等待他的下文。
“那篇文章,署名L.v.b.。”
林平静地揭露,“那就是我写的。”
“那并非偶然流到你们手中,那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希望能直接送达你们核心的……”
“一份战略预警。”
他直接抛出了这个事实,如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约吉希斯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明显的震动。
他上下重新打量着林,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
那篇分析犀利、直指革命主观力量与客观条件矛盾的文章,竟然出自眼前这个如此年轻的混血青年之手。
“那篇文章里提到的,‘革命的主观力量若无法准确把握客观形势的节点,过早爆发无异于将最宝贵的火种投入狂风暴雨’——”
“这句话,就是专门写给德共,写给卢森堡同志和您看的!”
林的声音带着一种先知般的沉重,“我担心,一场准备不足、时机错误的起义,正在迫近。”
“而自由军团的屠刀,已经磨得锋利了。”
约吉希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
他当然记得那篇文章,记得当时与卢森堡讨论时的凝重。
此刻,文章的匿名作者就站在面前,并且直言不讳地指出了他们当前面临的最大战略困境。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你的洞察力……”
“令人印象深刻,冯·俾斯麦先生,或者说,L.v.b.同志。”
他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保持着距离,“正因为如此,你的才能和影响力,不应该浪费在零散的、小团体的活动上。”
“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头脑。”
他发出了正式的邀请,目光紧紧锁定林:“加入我们。”
“你的理论和组织能力,应该在运动的核心层面发挥作用,而不是仅仅局限于一个咖啡馆的地下室。”
然而,林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让约吉希斯的眉头微微蹙起。
“感谢您的看重,约吉希斯同志。”
林的语气诚恳而坚定,“但我对于在当前形势下,直接加入德共并完全遵循其现有的行动路线……”
“仍然存有疑虑。”
他抬起手,阻止了约吉希斯可能提出的反驳:“我并非不认同你们的最终目标。”
“恰恰相反,我坚信那是唯一的出路。”
“但我认为,在当前阶段的首要任务,或许不应该是急于通过武装起义夺取政权,而是应该尽全力巩固和扩大我们在群众中的基础,建立更广泛的组织网络,尤其是……”
“做好应对即将到来的、来自右翼的残酷镇压的准备。”
他的思路清晰而冷静,与斯巴达克派内部日益高涨的起义呼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现在的价值,”林继续说道,“或许不在于成为党内另一名服从纪律的战士——尽管我无比尊敬他们。”
“我现在的价值,可能在于我这份‘存疑’,在于我能够提供一些……”
“来自不同视角的、冷静的、甚至是刺耳的分析和建议。”
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目光坦诚地看着约吉希斯:
“如果您和卢森堡同志认为有必要,我愿意以一名战略顾问的身份,与你们保持联系,提供我对局势的分析和判断。”
“但我需要保留我目前独立活动的空间,‘毛细血管’的计划同样重要,甚至可能在未来成为保存革命火种的关键。”
“顾问……”
约吉希斯重复着这个词,眼神深邃地审视着林。
他明白,这个年轻人并非怯懦,而是有着极强的独立思考和战略定力。
他拒绝被完全吸纳,却愿意提供他的智慧。
这是极其罕见的。
严格来说,这种非正式的身份不符合组织原则。
但约吉希斯是务实的。
他深知,在目前复杂危急的形势下,一个能够精准预警、具有非凡战略眼光的人才,其价值远超一名普通的狂热分子。
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约吉希斯终于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可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顾问’。我会将你的情况和你的……建议,转告罗莎。”
“我们会与你联系。”
他没有承诺更多,但这已经意味着,林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其翅膀的扇动,已经开始正式触及德国革命最核心的决策层。
“保持警惕,冯·俾斯麦……顾问先生。”
约吉希斯最后深深地看了林一眼,拉了拉帽檐,身影向后一退,便再次融入了浓重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独自站在路灯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白色的呵气在寒风中迅速飘散。
他转过身,看向路口那盏孤灯下安娜焦急等待的身影。
顾问的身份,是一条危险的钢丝,但也是他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佳位置。
他既能够影响历史,又保留了一定的自主权。
风暴将至,他已然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