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东区,“德意志联合制造机械厂”的砖砌门楼在午后的微风中默然矗立,门楼上方镌刻的帝国时代鹰徽已被粗糙地凿去,只留下斑驳的伤痕,而一面略显简陋的红旗则在旗杆上猎猎作响。
铁门大敞,透出内里喧嚣的生机。
这里是德共“三结合”工人管理委员会的试行地。
一辆风尘仆仆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停在大门一侧。
林·冯·俾斯麦推门下车,深色工装外套让他几乎融入了进出工人的人群,唯有那份因重伤初愈而无法完全掩饰的、略显缓慢和谨慎的动作,以及眼神中沉淀的超越年龄的审视,让他显得有些不同。
他下意识地用手掌轻轻压了压左侧肋下,一个几乎成为习惯的动作,随即目光便如探照灯般扫入厂区深处。
格特鲁德·诺依曼紧跟在他身后,双臂紧紧环抱着那个厚实的皮质笔记本,仿佛那是她的盾牌。
她穿着毫无装饰的灰色衣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
她加快步子,试图与林并肩,视线习惯性地向上调整,手指下意识地伸向鼻梁,触到的却是冰凉、宽大且沉重的旧镜架。
她动作微微一滞,有些不自然地将其扶正。
自从那个被康拉德抓走后,她惯常佩戴的那副镜腿带有细微磨损痕迹的眼镜便遗失了。
此刻鼻梁上的这副,是从家中抽屉深处翻出的备用品,深色赛璐珞材质笨重而过时,镜片不仅磨损,似乎度数也略有不足,望向远处时,总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
把守大门的德共中央警卫队队员认出了林。
作为一名前帝国士兵,他下意识地就要并拢脚跟行一个军礼,但动作做到一半便停住了,转而郑重地抬起右拳,在胸前紧紧握住。
林颔首回应,脚步未停,径直走入厂区。
空气中熟悉的机油、金属屑和煤烟味扑面而来,但与之交织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而热烈的气氛。
车床的轰鸣依旧,却失去了往日那种被严格管束的、压抑的节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杂乱却充满活力的喧响。
工人们三五成群,围在机器旁、钳工台边,激烈地讨论着,手势夸张,声音时高时低。
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公告、辩论稿和用炭笔绘就的粗糙宣传画,内容从“提高主轴转速是否影响刀具寿命”到“论协约国的不公正条约”,光怪陆离。
“就是这里了,”林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考察者的冷静,“‘三结合’的初步尝试。”
“理论的蓝图,需要在这里接受锻打。”
格特鲁德迅速翻开笔记本,钢笔笔帽已被拧开。
“是的,林同志。”
“根据报告,管理委员会已由原工程师施密特先生、熟练工人代表查理曼,以及我们指派的政治指导员博尔曼同志共同组成。”
“目前主要协商制定了新的生产安全规程和初步的工时调整方案。”
她语速很快,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
一个身材壮实、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中年男人大声招呼着穿过人群,快步向他们走来。
他脸庞红润,眼神明亮,是原厂的锻工能手,如今被推选为管理委员会的三名委员之一——查理曼。
“俾斯麦同志!诺依曼同志!”
查理曼的声音洪亮,带着金属撞击般的质感,“你们来得正好!”
“快来看看,为了新定的车床保养流程,施密特先生和几个小伙子都快吵翻天了!”
林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驱散了些许疲惫。
“有争论,说明权力正在从少数人手中向大多数人转移,查理曼同志。这是进步的声音。”
他边说边走向那处聚集的人群。
格特鲁德紧随其后,透过那副不甚清晰的镜片,努力分辨着每一张面孔上的表情,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个争论的音节。
她的笔尖已经在纸面上待命。
争论的核心是留着整齐灰白胡须的老工程师施密特和几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学徒。
施密特工程师挥舞着一张图纸,坚持必须严格按照他制定的、包含十余个检查步骤的流程表操作。
“精度!先生们,精度是机械的生命!任何简化都是对技术和产品质量的犯罪!”
而年轻学徒们则七嘴八舌地反驳:“施密特先生,您那个反复测量校准的步骤太费时间了!”
“现在我们是工厂的主人!应该怎么合适怎么来。”
“……科学不容妥协!这不是在街角卖土豆!”
老工程师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林没有立即出声,他像一尊沉默的礁石,立在人群边缘,观察着这场观念的交锋。
格特鲁德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下这“三结合”管理模式下最真实的切片。
她偶尔抬起眼帘,透过模糊的镜片,试图捕捉林眉宇间细微的变化,揣摩他沉默背后的思量。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厂房深处的重型区域传来,紧接着是几声惊呼和一阵慌乱的奔跑声。
争论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林眉头微蹙,对查理曼说:“去看看。”
出事的是—台老旧的龙门刨床,一根关键传动轴在加工一块大型底座铸件时突然卡死,导致刨刀头猛烈偏移,在光洁的铸件表面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深沟。
操作机床的年轻工人面无人色,呆立在原地,嘴唇哆嗦着。
施密特工程师立刻上前,俯身检查了片刻,随即直起身,沉重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专业性的断定和一丝“早知如此”的意味:“麻烦了。”
“看这情况,主传动齿轮组很可能内部损伤,必须立即停机,全面拆卸检修。”
“没有两天时间不可能恢复。这块铸件……也彻底报废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种大型铸件,价值不菲。”
“报废?”
一个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
众人让开一条路,只见一个穿着虽然陈旧但料子明显考究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他脸色阴沉,眼神扫过损坏的机床和铸件,最终落在查理曼和林的身上。
这是工厂的原主,赫尔曼·冯·卡多夫。
根据当前复杂的过渡协议,他名义上仍保留着工厂的部分所有权,但管理权已由委员会暂时代行。
“查理曼委员,这就是你们‘工人管理’的成果?”
冯·卡多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的讥讽和压力,“效率我没看到,破坏财产、浪费资财倒是亲眼所见!”
“这台机床,这块铸件,都是重要的生产资本!”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你们’的工厂的?”
他特意加重了“你们”两个字。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工人们脸上兴奋的光芒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和沮丧。
耽误生产、浪费材料,尤其是在百废待兴、资源拮据的当下,是极为严重的指控。
年轻的操作工几乎要哭出来。
查理曼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被老工程师专业的判断和原厂主的质询压得一时语塞。
林没有去看冯·卡多夫,也没有立刻检查那所谓的“齿轮组损伤”。
他的目光掠过那复杂的传动结构,似乎在脑海中构建着无形的机械图谱。
格特鲁德紧张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台瘫痪的庞然大物。
透过模糊的镜片,林的身影显得有些朦胧,但他眼神中的专注却穿透了迷雾。
突然,林转向那个面色惨白的年轻操作工,语气平和地问:“别慌。”
“告诉我,在机器卡死前,你有没有听到或者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年轻工人用力吞咽了一下,努力回忆:“有……有的!”
“就在完全卡死前,好像有几声特别沉、特别闷的‘咯噔’声,跟平常运转的声音不一样!”
林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查理曼和几位围拢过来的老师傅:“我记得,这种型号的‘德意志巨人’刨床,它的平衡轴套是不是特别容易因为长期润滑不良,先产生微小位移,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会突然卡死主传动?”
“症状就是先有异响,然后突然锁死。”
查理曼猛地一愣,眼睛瞬间瞪大,用力一拍大腿:“对!对!是有这个老毛病!”
“以前厂里的老师傅们都遇到过!”
“这不是大问题,但麻烦在它的位置,被外面的护板遮得严严实实,不拆开根本发现不了!”
他之前完全被施密特工程师“齿轮组损伤”的判断震慑住了。
冯·卡多夫皱紧了眉头,施密特工程师脸上也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那就先从这里入手。”
林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快!拿工具来!拆开左面的护板!”
查理曼立刻大声指挥起来,恢复了活力。
几个工人迅速行动,扳手和榔头叮当作响。护板被小心地卸下。
果然,在隐蔽的角落,平衡轴套明显错位,周围的润滑油早已干涸发黑,凝结成块。
“找到了!就是这里!”
查理曼兴奋地喊道,声音震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落下,“清理一下,重新校正,加注新油就行!根本不用大拆!”
“这块铸件……”
“损伤主要在表面,想办法填补打磨一下,应该还能用,至少不必完全报废!”
压抑的气氛被瞬间点燃,工人们爆发出欢呼,看向林的目光充满了近乎崇拜的敬佩。
施密特工程师讪讪地走上前,开始指导校正工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冯·卡多夫站在原地,嘴唇紧抿,最终什么也没说,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车间。
林退到一旁,对格特鲁德低声吩咐,语速略快:“重点记录。”
“第一,工人实践经验与工程师理论知识的互补性,以及建立有效沟通渠道的紧迫性。”
“第二,故障诊断流程必须纳入一线操作者的直观感受。”
“第三,”他顿了顿,“在现有过渡时期,如何界定和管理‘生产资料’,避免不必要的损耗,同时保护工人的管理积极性,是一个亟待明确的问题。”
“是,林同志。”
格特鲁德应道,笔尖在纸面上飞快地移动,几乎要擦出火花。
她感到一种混合着振奋和压力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
考察在一种更为复杂微妙的气氛中继续。
他们巡视了翻砂车间弥漫的灼热蒸汽,走过了装配线上叮当作响的流水,与不同工段的工人、委员以及沉默旁观的低级原管理人员交谈。
林的问题细致入微,从伙食的油脂含量到女工哺乳时间的安排,从废料回收的积极性到建立业余技术学校的可行性。
格特鲁德忠实地记录着一切,那副老旧沉重的眼镜不断顺着鼻梁下滑,她不得不频繁地、有些狼狈地伸手去推。
在一个堆放着半成品和旧图纸的角落暂歇时,林的目光掠过格特鲁德泛红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那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眼镜上。
“你的眼镜,”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少许,“好像换了一副。”
格特鲁德的心骤然收紧,仿佛一个小心翼翼掩盖的伤口被轻轻触碰。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睑,手指紧紧捏住了笔记本粗糙的封皮边缘。
“是……是的,”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原来那副……在上次……不小心弄丢了。”
她没有提及康拉德的名字,也没有描述那个黑暗的仓库,但那个“不小心”所承载的重量,两人都心照不宣。
林沉默了片刻。
他的视线在她鼻梁上那副过时、笨重,甚至有些可笑的眼镜上停留了几秒。
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是未能尽到保护责任的歉疚,还是对那场袭击遗留痕迹的冷厉回忆?
格特鲁德无法分辨,那该死的镜片模糊了一切。
“这副戴着,很不方便吧?”
他问,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却并非不含关怀。
“还……还好。”
格特鲁德连忙抬头,习惯性地又想伸手去扶,动作到一半生生止住,“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嗯,”林没有再追问,他的视线重新投向喧闹的车间,那里,工人们正在查理曼的带领下,热火朝天地修复着刨床,“等眼前这几件紧要的事理顺,记得去配一副新的。”
“清晰的视野,无论是对机器故障,还是对报告上的数字,都至关重要。”
他的话语总是能迅速从个人关切跳回工作重心,这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但格特鲁德却从这看似平淡的转折中,捕捉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属于林的独特方式的关怀。
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在这个管理权交织、生产力亟待恢复、内外压力重重的复杂局面下,他注意到了她鼻梁上这副不合时宜的眼镜。
“是,林同志。”
她低声回应,感觉耳根有些发热。
她再次扶了扶那副沉重的镜架,透过不算洁净的镜片,望向林在车间光影中显得有些朦胧的侧影。
在这个弥漫着机油、汗水和争论的“德意志联合制造机械厂”里,在这个宏大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社会试验中,这一点点属于她个人的、被悄然纳入他战略考量范围内的细微关照,让她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酸楚与温暖的潜流。
考察结束时,夕阳的余晖已将工厂的玻璃窗染成一片昏黄。
林和格特鲁德坐回车内,将身后的喧嚣与争论暂时关在门外。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
格特鲁德抱着写满字迹的笔记本,望向窗外。
暮色中的柏林街景在模糊的镜片后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晕,看不真切。
林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似乎仍在消化今日工厂之行的全部信息。
然而,在车辆偶尔的颠簸间,他的眼帘微微抬起,余光扫过身旁女孩鼻梁上那副沉甸甸的、象征着一段暴力记忆和当前很不方便的老旧眼镜,眉宇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凝重。
那不仅仅是一副眼镜的替换。
【pS:如果说小说中出现错字、符号错误、人名错误一定要跟我说,看到了就会改】
【关于理论和历史有出入的地方也可以跟我讨论】
【比如说之前我表述不当,在第五十九章中用了中产阶级这个词,现在已经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