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柏林,秋冬的萧瑟已浸透城市的每个角落。
沃尔夫家书房窗外的那棵老橡树,枯黄的叶片早在寒风中全部飘落在地,稀疏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勾勒出寂寥的剪影,偶有阳光穿透云层,便在铺满落叶的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自那场学术沙龙过去一周后,宅邸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奥古斯特教授对林的称呼从客套的“先生”变成了更显亲近的“林”,而安娜望向这个黑发青年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光彩。
这天清晨,林正在书房里整理前夜与教授讨论的笔记,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他抬头,看见安娜站在门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厚呢长裙,金发在昏黄的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安娜的声音带着些许犹豫,“父亲去大学参加教务会议了,我……”
“我想和你谈谈。”
林放下手中的钢笔,微笑道:“当然,请进。”
安娜走进书房,却没有坐下。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裙摆的丝带,目光在书桌上摊开的手稿上停留片刻。
“那天晚上的讨论会,我一直在旁边听着。”
安娜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说话的时候,特别是后面,鲍尔教授的脸都气红了,但穆勒教授却频频点头。”
“我从未见过父亲的书房里有过这样激烈的思想交锋。”
林想起那晚的情景,不禁莞尔:“学术讨论本该如此。真理越辩越明。”
“不只是这样。”
安娜向前走了两步,眼神变得坚定,“你说的话,和你文章里写的那些观点……”
“它们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街上的工人会那么愤怒,为什么莉泽洛特家的面包店难以为继,甚至为什么我那些同学的父亲从战场回来后都像变了个人。”
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你之前稍微谈过的‘主要矛盾’。”
“以前我读历史,看到的都是帝王将相,是你让我学会了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这个世界。”
林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他记得这个时代的德国女性虽然已经能够接受高等教育,但真正对政治经济学产生兴趣的仍是凤毛麟角。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他谨慎地回应道。
安娜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去柏林大学听课。”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林的意料。
他怔了一下,才问道:
“和你一起去?”
“是的。”
安娜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但目光依然坚定,“父亲已经在为你争取到了旁听证。”
“我知道你有着非凡的学识,但系统地学习总没有坏处。”
“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柔下来:“而且我希望你能陪我去。”
“哲学系的穆勒教授这学期开设的‘近代思想史’课程很有名,还有历史系的‘欧洲政治思想源流’。”
“我想,有你在旁边,我一定能更好地理解这些课程。”
林注视着安娜。
昏黄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淡金色的睫毛上跳跃。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林轻声问道,“一个年轻女性,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东方男性一同出现在大学校园里?”
安娜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个混合着倔强和智慧的笑容:“让那些卫道士们说去吧。”
“现在是1919年,不是1819年。”
“柏林大学的女生虽然不多,但我们已经证明了自己配得上在那里学习。”
“至于你——”
她的目光落在林的手稿上:“你比校园里大多数人都更配得上柏林大学的学术传统。”
林沉默了。
他看着窗外萧瑟的庭院,思绪万千。
“你说得对。”
林终于点头,“系统地学习确实很重要。”
“我很乐意陪你一起去听课。”
安娜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仿佛为这深秋的书房带来了难得的暖意。
“太好了!”
她欣喜地说,“父亲申请的旁听证可能还要一段时间,那么等到申请通过后,我们每天早上八点出发。”
“菩提树下大街的校园离这里只有二十分钟路程,我们可以边走边讨论课程。”
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开始详细地介绍起各个教授的授课风格、哪些课程最受欢迎、图书馆哪个位置最安静。
林静静地听着,忽然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中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当安娜终于说完,略带羞涩地离开书房后,林重新坐回书桌前。
窗外,一只乌鸦落在橡树枝头,嘶哑的鸣叫声穿透清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