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的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闷响,像是在重复沈砚心里的倒计时。
车窗外的风景早从连绵的青山变成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夏末的风裹着汽油味和空调外机的热气钻进车窗,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格格不入。沈砚把膝盖上的旧帆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包里是母亲连夜烙的饼、祖父留下的半本拳谱,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明州市澜庭国际小区,保安岗,月工资四千五,管吃住”。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西南那个叫“沈家坳”的山村。
三天前,村医背着药箱从家里出来,对着母亲叹了口气:“老沈的肺痨得去大医院治,再拖下去……”后面的话没说,但沈砚攥着衣角的手已经泛了白。父亲是山里的护林员,去年巡山时摔断了腿,家里的顶梁柱塌了,他刚读完高二就辍了学,跟着同村人去工地搬砖,可那点工钱连买进口药都不够。
直到上周,在明州打工的堂叔打回电话,说澜庭国际招保安,待遇不错,还能帮他把简历递进去。沈砚没犹豫,当天就收拾了行李,揣着母亲凑的五百块钱,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往这座据说“晚上比白天还亮”的城市赶。
“小伙子,到明州站了,该下了!”对面铺的大妈推了推他,沈砚猛地回神,连忙道谢,扛起帆布包往车门挤。
刚踏出车厢,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火车站里人潮汹涌,背着双肩包的学生、拖着行李箱的白领、吆喝着“住宿打车”的拉客仔,声音像潮水似的裹住他。沈砚下意识地把帆布包抱得更紧,低头跟着人流往外走,鞋底踩在光滑的瓷砖上,总觉得比山里的泥路滑得多。
“小兄弟,去哪啊?打车不?便宜!”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凑过来,眼神在他的旧包上扫了一圈。
沈砚想起堂叔的叮嘱——“火车站的黑车别坐,坑人”,连忙摇头:“不用,我自己找公交。”
男人撇撇嘴,骂了句“乡巴佬”,转身去找下一个目标。沈砚攥了攥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没回头。他知道,在这座城里,他现在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按照堂叔给的路线,他在火车站公交站台上等了二十多分钟,才挤上通往“澜庭国际”的公交车。车上人满为患,他被挤在后门边,脸贴着冰凉的玻璃,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亮着灯的商场、挂着巨幅广告的写字楼、开得飞快的小汽车……这一切都跟沈家坳不一样,既新鲜,又让他心慌。
“澜庭国际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往后门走!”公交播报员的声音响起,沈砚连忙挤下车,站在站台边愣了愣。
眼前的小区大门气派得让他不敢相信——两尊石狮子蹲在门口,鎏金的“澜庭国际”四个字嵌在朱红大门上,门口的保安穿着挺括的藏青色制服,腰杆挺得笔直。沈砚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变形的衬衫,又摸了摸帆布包里那件母亲缝补过的旧t恤,突然有些局促。
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对着门口的保安鞠了一躬:“您好,我叫沈砚,是来应聘保安的,堂叔说已经跟你们这边打过招呼了。”
那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视,指了指旁边的传达室:“找李主管,在里面呢。”
沈砚道了谢,提着帆布包往传达室走。推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跟外面的闷热形成两个世界。一个穿白色衬衫、肚子微鼓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玩手机,看见他进来,头也没抬:“找谁?”
“李主管您好,我是沈砚,来入职的。”沈砚把堂叔写的纸条递过去。
李达接过纸条,扫了一眼,又抬眼打量沈砚,目光停在他的旧包和磨破的鞋尖上,眉头皱了皱:“堂叔介绍的?行吧,先填个表。”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入职表和一支笔,扔在桌上。
沈砚连忙接过,找了个凳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填起来。他的字是在山里练的,一笔一划很工整,只是因为紧张,手有些抖。填到“特长”那一栏时,他顿了顿——祖父教的沉砂掌算吗?还有那些能治个头疼脑热的草药方?可他看了看李达不耐烦的脸色,最终还是写了“能吃苦、力气大”。
“填完了?”李达接过表,扫了一眼,随手放在一边,“跟我去领工装,然后带你熟悉下岗位。”
沈砚跟着李达往后面的宿舍走,路上遇到几个穿保安制服的人,他们看沈砚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好奇,还有人跟李达打趣:“李主管,这是新来的?看着挺嫩啊。”
李达哼了一声:“山里来的,老实,正好值夜班。”
沈砚没说话,只是默默跟着。他知道,“山里来的”这四个字,在这儿或许算不上夸奖,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拿到工资,能给父亲治病,值夜班算什么。
宿舍是六人间,里面已经住了五个人,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烟味。李达指着靠门的一张空床:“以后你就睡这儿,工装在床底下的柜子里,自己拿。”
沈砚走过去,打开柜子,里面放着一套藏青色的保安制服,只是领口有些发黄,袖口也有磨损的痕迹,显然是别人穿过的。他拿起制服,摸了摸布料,心里有点涩——但还是叠好,放进自己的包里。
“跟我来,带你看看小区的范围。”李达转身往外走,沈砚连忙跟上。
澜庭国际很大,分了别墅区和高层区,中间隔着一个大花园,里面有喷泉、凉亭,还有不少他叫不上名字的绿植。路上遇到几个业主,穿着光鲜,手里牵着名贵的狗,看见李达,只是微微点头,眼神都没往沈砚身上扫。
“咱们小区的业主非富即贵,说话办事都得注意点,别得罪人。”李达边走边说,“你的岗位主要是夜班巡逻,从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负责检查消防通道、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员,别偷懒,要是出了岔子,我可保不了你。”
沈砚点点头:“我记住了,李主管。”
“还有,跟同事处好关系,特别是张磊,他是老员工,你有不懂的可以问他。”李达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跟业主聊天的保安,那人穿着跟沈砚一样的旧制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看见李达和沈砚,连忙走过来。
“李主管,这就是新来的兄弟?”张磊上下打量沈砚,眼神在他的帆布包上停了几秒,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叫啥名啊?”
“沈砚。”沈砚道。
“沈砚?”张磊重复了一遍,故意把“砚”字念得很重,“这名字挺文雅,不像干保安的。”
李达拍了拍张磊的肩膀:“以后沈砚跟你搭班,夜班你多带带他。”
“放心吧李主管!”张磊笑着应下,等李达走了,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对沈砚说,“跟我来,我带你去拿巡逻用的手电筒和对讲机。”
沈砚跟着张磊往值班室走,路上张磊故意走得很快,沈砚提着帆布包,有些跟不上。
“我说沈砚,”张磊突然停下,回头看他,“你从山里来的?家里是种地的吧?”
沈砚点点头:“嗯,种点玉米和土豆。”
“啧啧,那你可来对地方了,”张磊嗤笑一声,“咱们小区的业主,随便一个人的身家,比你们全村加起来都多。不过你也别想着攀高枝,人家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做好自己的事就行,明白不?”
沈砚攥了攥帆布包的带子,低声说:“我明白,我就是来干活的。”
“明白就好。”张磊从值班室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旧手电筒和一个掉漆的对讲机,扔给沈砚,“这是你的,晚上巡逻的时候别弄丢了,丢了要赔钱的。对了,夜班的饭自己解决,食堂只提供白班的饭。”
沈砚接过手电筒和对讲机,掂量了一下,低声道了谢。
张磊又叮嘱了几句“晚上别睡觉”“巡逻要签到”之类的话,就借口“要去跟业主打招呼”,转身走了,留下沈砚一个人站在值班室里。
沈砚把帆布包放在角落的椅子上,打开拉链,拿出母亲烙的饼,咬了一口,有点凉了,但还是很香。他边吃边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小区里的路灯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在喷泉上,像撒了一层碎金子。
他摸了摸包里的拳谱,那是祖父去世前留给她的,封面已经泛黄,里面的字迹是祖父亲手写的,还有不少他画的招式图。祖父以前总说,“沉砂掌不是用来打架的,是用来护人的”,那时候他不懂,现在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突然有点明白了。
吃完饼,他把剩下的饼放回包里,拿起手电筒和对讲机,走到值班室门口。晚上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很舒服。他按照李达说的路线,开始第一次巡逻,手电筒的光扫过消防通道的门,扫过花园里的灌木丛,扫过停在路边的豪车。
走到别墅区附近时,他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灌木丛里动。沈砚心里一紧,握紧了手电筒,慢慢走过去。
手电筒的光扫过去,只见灌木丛里有个黑影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钻了出来——是一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猫,正叼着一根火腿肠,看见沈砚,吓得往回缩了缩。
沈砚松了口气,蹲下来,对着那只猫笑了笑:“别怕,我不抓你。”
流浪猫警惕地看了他几秒,叼着火腿肠,飞快地跑走了。
沈砚站起身,继续巡逻,只是心里那份紧张还没散去。他不知道,这只是他在明州的第一个晚上,后面还有更多的事情在等着他——有刁难,有温暖,有他从未想过的机遇,也有藏在暗处的危险。
他走到小区门口,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路灯的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亮闪闪的。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五百块钱,又摸了摸帆布包里的拳谱,心里默默说:“爸,妈,我一定会在这儿好好干,很快就能给你们寄医药费了。”
只是他没注意,在他转身继续巡逻的时候,传达室的窗户后面,张磊正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而在小区深处的一栋别墅里,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景,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担心什么。
明州的第一个夜晚,对沈砚来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