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库大院那场惊心动魄的 “质量检测”,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摁进沉寂多年的死水潭 —— 嗤啦声里冒起的不只是周显昌之流的官帽,更是整个寄生在军工体系上的贪腐网络,被烫得蜷起的脆弱神经。
诏狱深处的烛火晃得人眼晕,周显昌的供词摊在案上,墨迹未干的字里行间藏着倒钩,一扯就勾住了工部军器局的刘主事、孙主事,还有兵部武库清吏司的陈郎中。内厂番子的靴声没等晨光透进胡同就响遍了京城,王瑾亲自点的人,手里攥着周显昌画的暗号图 —— 那是贪腐账本上特有的 “水纹记”,比任何令牌都管用。
刘主事在衙署里刚摸到茶杯,门就被撞开,冰凉的铁链锁上手腕时,他还盯着案头没来得及烧的账册,纸页上 “兴顺铜铁行” 的印戳刺得人眼疼。孙主事更狼狈,在家中后园假山藏赃银,番子掀开盘石的瞬间,他瘫在地上,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滚出来,像撒了一地的雪,却暖不了他冰凉的手脚。抄家清单摞在王瑾面前时,每一笔银两所对应的劣质军械都能在武库找到实物:掺了铅的箭簇沉得坠手,虫蛀的箭杆一掰就断 —— 这些东西,本该护着前线将士的命。
与此同时,兵部衙署的门槛都快被求见的人踏破,于谦却坐在正堂,手里捏着皇帝亲授的鎏金令牌,脸色沉得像关外的寒铁。“武库清吏司涉案吏员,一概革职,押入诏狱待审!” 他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堂外的喧哗,“传我手令去工部,即日起,所有与兴顺铜铁行相关的订单、验收,全停了!谁要是敢私开绿灯,就别要这乌纱帽了!”
旁边的书吏捧着文册,见老大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忍不住低声劝:“大人,胡尚书那边…… 刚差人来递话,说‘事缓则圆’。”
于谦抬眼,目光里没半分松动:“缓?前线将士在寒风里握着劣质刀枪,能缓吗?这些蛀虫吞的是军饷,害的是人命,缓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他想起昨日在武库见的场景,一个老匠师捧着断箭哭,说他儿子在大同当兵,用的就是这种箭 —— 这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怎么拔都疼。从前他总忧心皇帝 “重工轻儒”,如今却比谁都清楚,要想让新造的军械护得住人,先得把这些啃食根基的蠹虫清干净。
朝堂上的气氛更僵,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朱祁镇没像百官预料的那样拍龙椅,甚至没在朝会上多提一句案情,只在于谦呈上处置章程时,指尖在 “从严办理” 四个字上顿了顿,淡淡吐出一句:“依议。”
可越是平静,越让人发怵。户部尚书胡濙站在班列里,眼角的余光扫过皇帝紧绷的下颌,手心里全是汗 —— 他知道,这平静是暴风雨前的闷雷,迟早要炸。
西城胡府的书房里,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得轻响,却驱不散屋里凝滞如铁的阴云。胡承宗背着手踱来踱去,脚下的云锦地毯被踩得皱起,手里的玉扳指被他捏得发烫,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云纹,裂纹似的白痕在青玉上格外扎眼 —— 那是今早得知周显昌落网时,他生生捏出来的。
“废物!一群废物!” 他猛地停步,声音压得嘶哑,却藏不住火气,“周显昌那个蠢货,我早跟他说过,账本要烧干净,他倒好,把印着‘水纹记’的底册藏在床板下!还有刘、孙那两个东西,收了钱就不知道藏尾巴,现在好了,被人抓了现行!”
管家李福垂着头,袍角都在抖:“公子,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内厂的人动作太快,咱们安在工部的张书吏、兵部的老郑,连信都没来得及递就被锁了。兴顺的王掌柜…… 刚才递来消息,说内厂的人已经去他铺子了,怕是…… 顶不住。”
“顶不住也得顶!” 胡承宗转身,眼里的狠厉像淬了毒,“你去告诉王三,他老婆孩子还在通州的别院住着呢 —— 要是他敢把不该说的吐出来,我让他这辈子都见不着人!所有事,到他那儿就得断,断不了,就把他一家子都埋了!”
李福连连点头,又犹豫着抬眼:“可公子,陈郎中那边…… 陈敬堂他虽没直接拿钱,可兴顺每次从漕帮运铜料,都是他在武库清吏司那边松的口子,他还知道咱们去年给漕帮送了三百两‘通路银’…… 要是他在诏狱里扛不住……”
胡承宗的脸瞬间沉得像锅底。陈敬堂是他这条线上的关键 —— 这人聪明,从不直接沾赃款,只靠 “行方便” 拿好处,可正因为如此,他知道的关节更多,甚至能摸到漕帮和京城的联系。诏狱是王瑾的地盘,那地方的手段,能让铁人都开口。
“陈敬堂不是傻子。”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案上敲了敲,“他家里有老母亲,还有三个没成年的孩子,他要是想保着家人,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让人去给他家递个话,就说‘好好在诏狱里待着,别瞎琢磨,家人安好’—— 他懂我的意思。”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没底。窗外的夜色更浓了,他撩开厚重的云锦窗帘,只露出一条缝 —— 胡同里的灯笼在风里晃,光影忽明忽暗,他总觉得那阴影里藏着人,内厂暗探的眼睛,正冷冷盯着这座院子。
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叔父胡濙在花园里跟他说的话。那时他刚从兴顺拿了五千两分红,正得意,叔父却拿着酒杯,语气沉沉:“皇家的饭能吃,但军械、边备的钱碰不得 —— 那是将士的命,是江山的根基,碰了,就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可那时候,他眼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只觉得凭着胡家的势力,凭着京城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直到今天,皇帝的刀猝然落下,他才看清,在皇权面前,那些所谓的 “关系网”,不过是纸糊的,一戳就破。
“朱祁镇…… 你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谋划?” 他喃喃自语,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顺着脊梁骨爬进后颈 —— 他忽然觉得,这场清洗,或许从一开始,就冲着他来的。
“公子,宫里的人回话了。” 李福匆匆进来,脸色发白,“张公公说,胡尚书今日下朝后就称病回府,闭门谢客,还让传个话,说‘眼下风头紧,别为了几个小卒子跟陛下硬扛,先忍,等风过去再说’。”
胡承宗闭了闭眼,心里最后一点指望也落了空。叔父这是要断尾求生,把他推出去挡刀。
乾清宫暖阁的烛火跳了跳,将朱祁镇的影子投在墙上的疆域图上。他手里捏着王瑾呈上来的密报,指尖摩挲着纸页边缘,上面的字写得密:胡承宗派李福去了通州别院,又让人给陈敬堂家递了话,还试图联系宫里的张公公 —— 所有动静,都被内厂的人盯得死死的。
“鱼儿开始乱撞了。” 他放下密报,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胡承宗想找胡濙求救,可惜,胡尚书现在自身难保,哪里敢伸手?”
王瑾躬身站在旁边,声音低沉:“皇爷明鉴。胡尚书今日在朝堂上一句话没说,下朝后就叫太医来府里,说是‘风寒加重’,连吏部的人上门都没见。看来是想把胡承宗摘出去,断尾求生。”
“断尾?” 朱祁镇轻笑一声,走到疆域图前,手指落在 “大同” 的位置,指节泛白,“他要是真能壮士断腕,朕或许还能让他多活几年。就怕他舍不得这条养肥了的尾巴,还想玩金蝉脱壳。”
他的目光扫过疆域图上的京畿、大同,像是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些藏在暗处的线:从京城的兴顺铜铁行,到漕帮的运料船,再到大同的军工坊,最后连到边镇的军械库 —— 这条线,早就烂了,得一点点剜干净。
“周显昌、刘主事他们,不过是些虾米。”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兴顺铜铁行是把刀,可握着刀的人,除了胡承宗,还有谁?每年从军械里贪走的银子,到底养肥了多少人?大同的军工坊里,还有多少像陈敬堂这样的人?边镇的将士手里,还有多少劣质军械?”
“奴婢明白!” 王瑾躬身领命,眼里闪过厉色,“奴婢这就去诏狱,让他们交叉审讯 —— 用周显昌的供词打刘主事,用刘主事的话套陈敬堂,再从他们的社交往来、资产里找线索,一定把这张网画出来!”
朱祁镇点了点头。于谦是 “明刀”,负责在明面上整顿武库、推进审查,稳住朝堂;王瑾是 “暗刃”,负责在暗处挖线索、抓根基,两者配合,才能把这潭浑水彻底清干净。
“于谦那边怎么样了?” 他又问。
“于尚书已经把武库清吏司的涉案吏员都革职了,新补的人都是背景干净、懂军械的,其中还有两个是讲武堂出来的年轻军官。工部那边虽有阻力,可于尚书拿着皇爷的特旨,已经勒令军器局停工审查,连账本都封了。”
“做得好。” 朱祁镇颔首,忽然想起昨日在武库见的场景 —— 年轻的军官拿着劣质箭簇,脸色涨红,说 “这样的箭,射出去连皮都穿不透,怎么跟瓦剌人打”。这话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你去告诉于谦,”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让他从讲武堂再抽调二十个懂测量、会算学的军官,编入军器局和武库,以后军械验收,必须有这些年轻军官在场 —— 让他们亲手把关,确保送到边镇的,是能杀敌、能保命的利器,不是糊弄人的破烂。”
王瑾连忙应下 —— 他知道,皇帝这是要把 “质量检测” 变成制度,把新生力量嵌进旧体系,从根上杜绝贪腐。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个小火者捧着密封的奏报进来,躬身递给王瑾。王瑾验了火漆,脸色微变,快步呈给朱祁镇:“皇爷,大同急报,是赵敬发来的密语。”
朱祁镇拆开火漆,快速扫过奏报,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赵敬在密报里说:大同漕帮表面上因为皇家商会的压力退了,可暗地里还在活动,最近有几个京城口音的人频繁去漕帮头目的私宅,手里拿着刻着 “胡” 字的玉佩;更蹊跷的是,大同军工坊里,三个负责军械验收的匠头突然称病,坊里还传着 “京城要来人彻查” 的谣言,工匠们人心惶惶,连铜料都不敢熔了。
“看来,有人不想坐以待毙。” 朱祁镇把奏报放在烛火上,火苗舔舐着纸页,很快化为灰烬,“朕在京城清蛀虫,他们就想在大同掐断朕的物流线、搅乱军工坊 —— 这是想釜底抽薪啊。”
他走到案前,提起朱笔,墨汁饱满,落在纸上力透纸背。手谕写得快,无非是让赵敬相机行事,动用 “非常之权”:护住四海车马行的运料路,稳住军工坊的工匠,要是有人敢作乱,视同通敌,格杀勿论。
盖好随身小印,他把谕旨递给王瑾:“立刻用快马送出去,让赵敬务必盯紧 —— 大同是边镇的门户,军工坊不能乱,漕帮的线也不能断,得顺着这条线,把后面的人都揪出来。”
“奴婢遵旨!” 王瑾双手接过谕旨,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重量 —— 那是皇帝的信任,也是千斤的责任。
朱祁镇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风瞬间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发丝飘动。夜空黑得像墨,没有星月,只有紫禁城的宫灯在风里晃,光影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京城的清洗才刚开头,大同的暗流就已经涌起来了。他知道,铲除积弊就像拆老旧的房子,稍不注意,就会引发连锁坍塌。宫里的蛀虫、京城的贪腐、漕帮的势力、边镇的隐患,这些东西早就缠在了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想起也先 —— 瓦剌的骑兵还在边关游荡,说不定正等着明朝内部生乱,好趁机南下。
“也先,你以为朕内部乱了,你就能趁虚而入?” 他望着西北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可惜,你打错了算盘。朕清门户,是为了让这江山的肌体更结实,好更有力气,打断你的獠牙!”
夜风里,他的眼神亮得惊人 —— 那是掌控一切的冷静,也是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期待。
清洗的刀已经落下,反扑的信号也已浮现。下一场较量,或许不在朝堂的龙椅前,而在大同的漕帮私宅里,在军工坊的熔炉旁。
夜色更深了,悬念像墨汁滴进水里,在京城、在大同,一点点晕开,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