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绸缎,沉甸甸裹住整个京营。白日里校场上震天的呼喝、马蹄踏地的闷响,此刻全被揉进死寂里,只剩巡夜兵卒的靴底碾过青砖的 “笃笃” 声,混着远处刁斗 “咚 —— 咚 ——” 的沉响,在黑夜里扯出细弱的生机。
暖阁内的烛火却亮得灼眼。
朱祁镇没歇着。他身前那张紫檀木大案上,摊着半尺厚的纸页,最上头是王瑾傍晚送来的《讲武堂首次授课效果评估初报》,墨迹还带着浅淡的濡湿感;旁边散着十几张测距记录,有的纸角被指尖搓得发毛,还有三张画满三角形的草纸 —— 石彪课后演算的痕迹,炭笔印子深得几乎要戳破纸背,个别地方还留着懊恼的墨团。
他指尖划过纸页时,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字缝,眼神沉得像浸了水的寒铁,没有半分帝王检阅臣子的随意,倒像个匠人在剖解精密的机括。
王瑾的报告是内厂特有的笔调,干巴巴不带半分情绪,可字里行间却能勾出活生生的人影来。
“…… 百户张勇,初时抵触最烈,拍着案说‘老子砍人靠的是力气,算学顶个屁用’。陛下以宣府浮桥为例,说去年修桥时算错跨度,多耗了三日工、二十石粮,又让他亲测五十步距离,差了五步便罚他重测十次。课后竟主动寻石彪问‘相似三角形’,虽听得直皱眉,倒没再骂骂咧咧。其麾下兵卒说,张百户回营后点着油灯,抄勾股定理抄到后半夜,纸都写破了两张……”
朱祁镇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下,极淡的笑意像落在冰面上的雪,转瞬就化了。张勇这样的军官,是大明军营里的多数 —— 挥刀能砍翻三个敌兵,却认死了 “经验比书本有用”。要撬动他们的念头,比打一场胜仗还难:罚他重测不是要折辱他,是要让他亲手摸出 “差五步” 的实感,亲眼见着 “估摸着来” 和 “算准了来” 的不一样。
这颗种子,总算落进土里了。
目光往下挪,落在 “李忠” 的名字上。
“…… 千户李忠,年近五十,课上全程抱臂站着,眼皮都没抬一下。让他测百丈距离,他随便派个兵走了几步,就报个数,结果差了整整一丈二。等侍卫亮出实测结果,他脸色才变了变。陛下提了去年大同山口的事 —— 他当时估错敌军距离,伏兵早出了半刻,折了十三个弟兄 —— 李忠没吭声,可走的时候脚步沉得很,背影都垮着。内厂的人盯着,他回营后没去跟老弟兄喝酒,就坐在帐里对着灯,坐了快一个时辰……”
“坐了一个时辰……” 朱祁镇低声重复,指尖在 “大同山口” 那几个字上顿了顿。李忠这种老行伍,脑子里的 “经验” 是几十年熬出来的,想让他一下子认新学,比让石头开花还难。可他能 “坐一个时辰”,就说明那 “一丈二的误差”、“十三个弟兄”,真往他心里去了。
经验这东西,得用实打实的错处一点点敲碎。下次西山路测,或许能再推他一把。
报告后半段,写的是石彪和陈锐。
“…… 百户石彪,上课眼睛都没眨过,教的相似三角形,他当场就用另一种法子验算了,测出来的数最准。陛下赏他《弹道测算图》时,他手都抖了,一个劲说‘谢陛下’。可回营后对着图犯了难,案头的草图上,抛物线画得歪歪扭扭,仰角标注处划得漆黑,还潦草地写着‘初速快则弧线陡?不对!’,末了重重画了个叉,长吁短叹的……”
朱祁镇看着 “抛物线” 三个字,轻轻点了点头。弹道学要揉着物理算,石彪能摸到门就不错了,滞涩是迟早的事。
再往下看陈锐,他眉头却蹙了起来。
“…… 总旗陈锐,年纪轻脑子活,测距也准,可性子太跳。测三十步距离时,他嫌摆水平仪麻烦,直接眯着眼瞄了瞄,说‘差不多就这样’,结果差了三步。课后还跟人说‘要是有现成的器物,谁耐烦用矩尺量来量去’……”
追求快不是错,可军队里的 “准”,从来容不得 “差不多”。陈锐这心思要是传开,底下人都学他走捷径,那之前教的算学、测法,不都成了白费?下次课得想法子,让他尝点 “走捷径” 的苦头。
朱祁镇放下报告,抓起那叠测距记录,手指在数字上飞快扫过:张勇的误差从五步缩到一步,李忠的误差最大,陈锐有三次没用水准仪…… 这些细节像碎珠子,串起来就是课程的毛病 —— 光教会他们算、会测还不够,得让他们知道 “为什么要算”、“算错了会怎么样”。
“看来,得把‘错’和‘死’绑在一起才行。” 他喃喃着,提起笔在宣纸上写下 “讲武堂课程优化要点”,字迹力透纸背:
一、加 “测距误差战场推演”。每次测完,就说个战例 —— 比如算错浮桥跨度会误了行军,估错伏击距离会送了性命,把 “差几步” 和 “死人” 搁一块说,看他们还敢不敢含糊。
二、搞 “团队测距”。让军官分组,有人摆仪器、有人记数据、有人验算,少一个步骤都算错,逼他们学会互相查、互相盯。
三、石彪这些学得快的,先教点深的,让赵铁柱帮着答疑 —— 赵铁柱原是钦天监的算学博士,精于器物测算,调去内厂正好用得上;陈锐这种爱走捷径的,下次测复杂地形,故意让他用 “眯眼瞄” 的法子,看他测错了怎么收场。
四、下次西山勘测,多设几条路,加些突发情况 —— 比如 “假定敌军放箭干扰”,看他们能不能稳住神测准,练练就急应变的本事。
写完,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课程好不好,不是看报告上的字、纸上的数字,是看这些军官回了营,能不能把学的用起来,能不能让身边人也跟着学,能不能在战场上,因为今天学的一个公式、一次测量,多活几个弟兄。
“陛下,夜深了。”
门口传来王瑾的声音,他端着杯浓茶进来,轻轻放在案角,“大同那边有新消息。”
朱祁镇精神一振,端起茶抿了口,滚烫的茶汤滑进喉咙,驱散了倦意:“说。”
“四海车马行的人回了,那五千斤铜料 —— 外层裹着好铜,里头是劣质的 —— 已经送进大同军工作坊了。作坊管事收了兴顺铜铁行的好处,验货就走了个过场。内厂的弟兄混在力夫里,在几块铜料上刻了暗记,是陛下教的那种细痕,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朱祁镇 “嗯” 了一声,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刘达那边呢?”
“刘达家的那个仆役,这几日又去了兴顺铜铁行两次,每次都拎着布包进去,空手出来。我们的人找了仆役的相好,套出话来 —— 那仆役最近手头松得很,还说替主家办了‘大事’,以后有享不尽的富贵。”
“大事?” 朱祁镇冷笑一声,声音里裹着冰,“用劣质铜料造军械,坑的是边军的命,在他们眼里倒成了‘大事’?” 他顿了顿,“兴顺铜铁行的后台,查到了吗?”
王瑾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明面上是山西商人,真正的东家,钱都流到致仕的胡濙胡尚书的远房侄孙手里。还有,近半年胡府和刘达,通过几家商号递过好几次信,没走驿路。”
胡濙…… 朱祁镇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这位老尚书门生多,一直反新政,觉得算学、器物都是 “奇技淫巧”—— 毕竟精准管理一上来,他那套靠人情、模糊账过日子的法子,就没用了。军工作坊的贪腐,恐怕只是个开头。
“接着查,证据要实。” 他声音冷了几分,“胡濙侄孙和铜料、刘达、作坊的往来,钱怎么转的、信里写了什么,都要拿到手。”
王瑾点头:“明白。”
“那批铜料,打算造什么?”
“箭簇和火铳配件,按作坊进度,半个月就能造好,要运去宣府边军。”
“半个月…… 正好。” 朱祁镇眼中亮了亮,“到时候,让讲武堂的军官去验这批‘好货’。”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场景:军官们用学的算学测箭簇重量,用锉刀刮开火铳配件 —— 里面蜂窝似的劣质铜露出来,一个个脸涨得通红,眼里全是火。那时候,他们才会真正懂:算学不是纸上的字,是验得出猫腻的尺子;精准不是麻烦,是能保住命的东西。
这哪里是军械验收课?是给贪腐捅刀子,是给新军官铸信念。
王瑾悄悄退了出去。朱祁镇再看向窗外,夜色还是那么浓,可京营里藏着的变化,却像春芽似的在冒头:石彪或许还对着弹道图皱眉,张勇可能在梦里还念着勾股定理,李忠说不定还在帐里琢磨 “一丈二的误差”…… 大同的作坊里,那些带暗记的铜料,正被投进熔炉,等着在半个月后,爆发出震耳的响。
他拿起西山勘测的图册,指尖落在一处山谷上。下次课,要把课堂搬到山野里,那才是真刀真枪的考较。
课程的评估,从来不是结束。
朱祁镇深吸一口夜里的凉气,重新坐直身子,笔尖落在图册上 —— 他这位大明的 “总工程师”,得把每一步都算准了,才能让这江山,更牢、更硬。
夜风卷着烛火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满是字纸的案上,像一尊沉在夜里的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