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像颗催命的秒表,“咔嗒” 一声跳成了 04:00。
李辰的指尖在机械键盘上顿了顿,指节泛着青白 —— 连续三个通宵,连速溶咖啡都救不了他的眼皮,它们重得像挂了两块预制板。桌上的桥塔配筋图摊开着,钢构线条在冷光屏里泛着寒光,旁边堆着四张画废的草图,铅笔头断了三根,滚在空咖啡杯底的褐色残渣里。
“李工!桥基的沉降计算表呢?甲方那边快炸了,明早八点必须看到成品!” 项目经理的声音从微信电话里钻出来,像电钻似的凿着他的耳膜,“你要是搞不定,这项目就别想结项,你今年的绩效……”
“知道了。” 李辰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钢管。他刚想把视线拉回屏幕,心脏突然猛地一缩 —— 不是累出来的闷痛,是那种被无形的手攥住、连血都泵不出去的绞痛!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工服,眼前的代码开始扭曲,像被狂风卷乱的施工图。项目经理还在电话里喊着 “节点”“赶工”“加班”,可这些词已经听不清了,只剩下机箱风扇的嗡鸣,像无数只蜜蜂钻进了脑子里。
下一秒,额头重重砸在键盘上,“哐当” 一声闷响。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屏幕上未完成的桥梁模型,还有无边无际的、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以为这就是终点 —— 要么是医院的白床单,要么是火葬场的青烟。
可没有。
意识飘起来的时候,李辰感觉自己像颗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种子,轻得没有分量。五感没消失,反而变得奇奇怪怪:他 “看” 不见东西,却能 “摸” 到深秋的冷雨,那雨穿透他的魂体,带着铁锈似的寒意;他 “听” 得见声音,却不是医院的仪器声,是震得灵魂发颤的喊杀 —— 像煮开的滚水泼在铁板上,混着兵刃撞碎的脆响,还有人临死前的哀嚎,尖得能划破耳膜。
更要命的是气味。
浓郁的血腥味,混着人马尸体腐烂的恶臭,还有雨水泡软的泥土味,一股脑冲进他的感知里,比工地上发酵的水泥浆还难闻。李辰差点 “呕” 出来,可他没有实体,只能任由这股恶臭在魂体里打转。
这是哪儿?地狱的施工队现场?
他试着 “聚焦”,像在 cAd 里放大图纸那样,把感知往下压。
然后,他 “看” 到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 ——
下方是片被血泡着的开阔地,无数穿着红色号衣的士兵像没头的苍蝇似的奔逃,有的被绊倒,有的被后面的人踩过去,脸上的恐惧比工地上遇到塌方时还吓人。更远处,一群穿着皮袄、骑着黑马的人挥舞着弯刀,马蹄踏在血泥里,溅起的血点能飞到半人高 —— 那是蒙古骑兵,像狼群冲进了羊群,刀光落下去,就有一个明军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雨水把血冲到旁边的小河里,那河水量不大,却被染成了暗红色,飘着几具尸体,顺着水流慢悠悠地晃。
李辰的 “呼吸” 顿住了 —— 这地形太眼熟了。
三面环山,像三只张开的手,把开阔地圈在中间;中间那条小河,刚好把明军的退路截了一半;营垒搭在河谷低洼处,帐篷塌了一半,旌旗倒在泥里,连个像样的防御工事都没有。
这不是…… 这不是他大学历史课上学过的那个地形吗?
一个冰冷的地名,像钢筋刺穿混凝土似的,猛地扎进他的意识里 ——
土木堡!
就在这时,他的感知扫到了人群中央。
一个穿着龙纹盔甲的中年男人,被几个宦官和锦衣卫护着,手里的剑都握不稳了,盔甲上的金线被血污盖得严严实实,脸白得像纸。一个瓦剌骑兵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盔甲领口,像提小鸡似的把他从马上拽了下来 —— 那男人的王冠掉在泥里,滚了几圈,沾满了血和土。
李辰的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朱祁镇!大明正统皇帝!那个在土木堡之变里被俘,把二十万精锐赔光,让大明朝从盛转衰的皇帝!
他不是猝死了吗?怎么会飘在土木堡的战场上?还亲眼看着这历史上最丢人的一幕?
愤怒和悲哀像洪水似的涌上来。他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 —— 二十万冤魂埋在这儿,大明的脊梁被打断,后面就是北京保卫战,就是瓦剌兵临城下的危机!作为一个读着历史长大的中国人,他胸口像堵着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
他想冲下去,想喊 “别跑!依托河道建防线!” 想喊 “把指挥权夺过来!别让宦官瞎指挥!” 可他只是一缕魂,连一片落叶都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军成片地跪下去,看着瓦剌骑兵的刀一次次落下,看着那条本可以用来坚守的小河,变成了溃兵的葬身之地。
“蠢货!” 属于土木工程师的本能在他灵魂里咆哮,“选址的时候没看地形吗?河谷低洼处扎营,下雨积水不说,还被三面山包围着,这不是等着被包饺子吗?后勤呢?粮草和水呢?连基本的‘施工预案’都没有?!”
在他眼里,这根本不是一场败仗,是一场漏洞百出的 “烂项目”—— 从扎营选址到临阵指挥,从后勤保障到兵力部署,全是错误!比他见过的最烂的施工方案还离谱!
这种看着一个 “大工程” 以最惨烈的方式崩塌的痛心,混着历史的屈辱感,几乎要把他的魂体撕裂。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吸力突然从战场中心传来。
不是风,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像磁铁吸铁屑似的,死死地拽着他。李辰感觉自己的魂体被拉长,周围的景象变成了模糊的光带 —— 喊杀声、血腥味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雅致的香味。
然后,他 “咚” 的一声,好像摔在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
“皇上!皇上您醒醒啊!”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哭嚎,还带着轻柔的摇晃,“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才们可怎么活啊!”
李辰猛地睁开眼。
眩晕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像刚从旋转的塔吊上下来,眼前的东西晃了好一会儿才清晰。
首先看到的是明黄色的帐幔,上面绣着缠枝莲纹,金线在光里闪着柔润的光;再往上,是床顶的木雕龙纹,龙角雕刻得栩栩如生,连鳞片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空气中飘着的,是沉香木燃烧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彻底驱散了战场上的血腥气。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宦官服的中年人跪在床边,脸白无须,额角全是冷汗,用袖子不停地擦着脸;旁边站着两个小宫女,穿着淡绿色的宫装,头低得快碰到胸口,手都在微微发抖。
这是…… 皇宫?
李辰下意识地抬起手。
然后,他愣住了。
那不是他的手。
那是一只小孩的手,皮肤白得透光,指甲盖圆润饱满,没有他常年握笔磨出的茧子,更没有画图纸时被铅笔戳出的小坑。手背上还有点婴儿肥,捏起来软乎乎的,跟他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工程师的手,完全是两个样子。
“皇上,您可算醒了!” 那宦官见他睁眼,眼泪差点掉下来,“您刚才在御花园的石阶上摔下来,头都磕红了,还说胡话,喊着什么‘图纸’‘节点’,可吓死奴才了!”
皇上?奴才?图纸?节点?
李辰的脑子 “嗡” 的一声,像被电锤砸了一下。他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不是熟悉的沙哑男声,而是清脆的、带着点奶气的童声:“水……”
宦官赶紧递过一杯温水,用银勺舀着喂他。李辰喝了一口,温水滑过喉咙,才稍微缓过劲来。他环顾四周 —— 房间宽敞得离谱,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桌子上摆着玉做的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狼毫笔;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落款是他不认识的古字,但看着就价值连城。
这场景,跟他去过的故宫博物院复原陈列一模一样。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猜想,像冰锥似的扎进他的心里。
他猛地坐起身,不顾身体的虚弱,声音都在发颤:“镜…… 镜子!给朕拿镜子来!”
宦官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皇上为什么刚醒就要镜子,但还是赶紧示意旁边的宫女:“快!把梳妆台上的菱花镜拿来!”
宫女小跑着取来一面铜镜,用锦帕擦了擦,双手捧着递到李辰面前。
铜镜的镜面有点模糊,但足够看清里面的人 ——
那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皮肤白皙,额头上还有块淡淡的红印(应该是刚才摔的),穿着明黄色的小龙袍,领口的金线绣得精致。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惊涛骇浪般的惊骇、茫然,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
这张脸……
李辰的心脏再一次被攥紧,比猝死时还疼。
这张脸,跟他刚才在土木堡战场上看到的那个被俘的朱祁镇,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中年人的沧桑,多了孩童的稚嫩。
他不是李辰了。
他变成了朱祁镇。变成了那个未来会在土木堡被俘,让大明朝蒙羞的皇帝。
现在是哪一年?宣德年间?还是正统初年?他今年几岁?离土木堡之变还有多少年?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不是怕死亡,是怕那个已知的未来 —— 怕二十万精锐埋骨荒野,怕自己被敌人俘虏,怕大明朝从云端摔下来,怕自己变成历史书上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
土木堡的惨状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被砍倒的士兵,染血的小河,朱祁镇被拽下马的样子,瓦剌骑兵的狞笑…… 每一个画面都像刀子似的割着他的神经。
难道他要沿着历史的轨迹,一步步走向那个地狱般的终点?
“不……” 他低声说,小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是李辰!是个土木工程师!
他的工作是什么?是拿着勘测仪跑遍山野,是在电脑前画几百张图纸,是在工地上盯着工人把钢筋扎稳、把混凝土浇实!他毕生所学,就是发现不合理的设计,推翻它;就是看到有缺陷的结构,修正它!他信奉的,是 “人定胜天”,是 “没有修不好的桥,只有没找对的方案”!
而现在,朱祁镇的人生,就是一个最失败、最不合理的 “烂设计”!
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这个 “烂项目” 按照错误的图纸,一路滑向崩塌的深渊?
不行!绝对不行!
强烈的改变欲,像野火似的在他胸中烧起来,压过了那蚀骨的恐惧。他看着镜中的小男孩 —— 那是朱祁镇的身体,却装着李辰的灵魂。他看着那双眼睛,里面有土木工程师的坚韧,有现代人的认知,还有对未来的不甘。
历史的车轮正在缓缓转动,朝着土木堡的方向驶去。而他,一个来自现代的土木工程师,被强行塞进了这具幼小的帝王之躯里。
土木堡的阴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
但他的本能,他作为工程师的本能,正在这具八岁孩童的身体里,发出无声却坚定的咆哮。
李辰 —— 不,现在是朱祁镇了 —— 缓缓放下铜镜。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跪伏在地上的宦官,投向宫殿门外那片被宫墙分割的天空。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泛着淡淡的鱼肚白,几只鸟儿从宫墙上飞过,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历史,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那二十万精锐,不知道能不能让大明朝避开那场浩劫。
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绝不能,也绝不会,再走向那个名为 “土木堡” 的终点。
绝不。
宦官见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盯着窗外,吓得又跪伏下去:“皇上,您…… 您要是还不舒服,奴才这就传太医?”
朱祁镇收回目光,看向地上的宦官。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 虽然还是带着童声,但多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坚定:“不用传太医。”
他掀开锦被,在宦官的搀扶下下了床。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他试着走了两步,虽然身体还有点虚,但比刚才好多了。
“刚才朕摔下来的时候,除了你,还有谁在场?” 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
宦官愣了一下,赶紧回答:“回皇上,只有几个宫女和奴才在,没别人。”
“嗯。” 朱祁镇点点头,“刚才朕说的胡话,别跟任何人提。”
“是!奴才明白!” 宦官赶紧应下,心里却犯嘀咕 —— 皇上摔了一跤,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皇上摔了,只会哭着找太后,今天不仅没哭,还懂得吩咐事情了?
朱祁镇没管宦官的疑惑。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户。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来,拂过他的脸颊。他看着窗外的御花园 —— 假山、池塘、柳树,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可他知道,这份宁静是暂时的。用不了多少年,战火就会烧到北京城下,大明朝就会陷入危机。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沿,像在计算图纸上的尺寸。
改变,要从现在开始。
首先,他要知道现在的时间,要了解朝廷的局势 —— 哪些人是忠臣,哪些人是奸佞,哪些人是宦官的爪牙。然后,他要学习 —— 学治国,学军事,学怎么分辨是非。还要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 —— 比如改进农田水利,比如修更坚固的城防,比如优化后勤运输路线。
一步一步来。就像他以前做项目一样,先勘测,再设计,最后施工。
虽然这条路肯定很难走 —— 他只是个工程师,不是政治家,更不是皇帝。但他别无选择。
他回头看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 —— 那张稚嫩的脸上,眼神已经变得坚定。
李辰死了,死在凌晨四点的加班桌前。
但朱祁镇活了,活在大明的皇宫里,带着一个土木工程师的灵魂。
土木堡的悲剧,绝不会再上演。
他对着窗外的天空,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
“等着吧,历史。我会给你改改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