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地仍被黎明前那浓稠如墨的夜色所笼罩,紫禁城仿佛一座沉睡在黑暗中的巨兽,静谧而神秘。于谦身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静静伫立在乾清门外。寒夜的冷风如刀割般刮过,他手中紧握着连夜整理的《东海防务策》手稿,指尖已被冻得微微发麻。这是他生平首次主动求见皇帝,且选在了这个略显突兀的时辰,内心的紧张与期待交织在一起。
“于尚书,皇爷请您进去。” 王瑾那如幽灵般的声音,从暗影中幽幽飘出。旋即,他亲自为于谦缓缓推开了东暖阁的门。
暖阁内,仅一盏孤灯散发着微弱光芒,烛火被琉璃罩子温柔地笼着,洒下一片昏黄而朦胧的光晕,仿佛给整个空间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幕。朱祁镇正端坐在御案之后,面前摊开的并非寻常的奏折,而是一幅巨大的海图。图上,不同颜色的线条纵横交错,分别标注着洋流、航线和矿脉,乍一看,更似工部精心绘制的工程图纸,而非兵家用于谋划的作战地图。
“于卿来了。” 朱祁镇并未抬头,只是指尖在海图上一处用朱砂醒目画出的红圈处轻点,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于谦轻轻走近,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努力辨认着圈内的蝇头小字:“石见国…… 银山之野?”
“对,石见银山。” 朱祁镇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宝剑,瞬间穿透黑暗,“也就是你们平日里口中所说的‘倭寇巢穴’。”于谦心中猛地一震。昨夜,他辗转反侧,反复思索皇帝的东海战略,原以为不过是清剿海盗、护卫商路这般寻常之事,却未曾料到,朱祁镇的目光竟早已如雄鹰般,穿透了茫茫海面,直抵日本本土那隐藏在地下的矿脉。
“陛下,”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言辞,“臣昨夜仔细查阅《明实录》,记得洪武年间,日本曾遣使前来朝贡,提及国内盛产白银,然而当时并未有大规模开采之举。如今这石见银山,究竟是……”
“是朕的人,早在三年前就已埋下的暗桩。” 朱祁镇干脆利落地打断他,接着从抽屉中取出一沓用油纸精心包裹的密信,“四海车马行在日本设有十三个商站,表面上是从事丝绸瓷器的买卖,实则暗中在测绘地理、勘探矿藏。这份报告,是三个月前从石见国加急送出的,送信之人历经千难万险,辗转琉球、台湾,最后才从福建成功上岸。”
说罢,他将密信轻轻推到于谦面前。只见信纸略显粗糙,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出自不通文墨的工匠之手,然而其内容却详实得令人咋舌:银山位于石见国北部,矿脉呈露天状态,富含铁、银、铜三种金属,预估银储量竟在三千万两以上,而且开采难度极低。更为关键的是,当地守护大名毛利氏正与西边的尼子氏打得不可开交,急需大量军饷以解燃眉之急,已然有意将矿山承包给 “可靠的大明商人”。
“三千万两……” 于谦不禁喃喃自语。这个天文数字所蕴含的意义,他再清楚不过。大明一年的财政岁入不过千万两,若能成功掌控这座银山,无疑相当于国库直接扩充两倍有余。但这背后所隐藏的问题同样棘手:日本虽国力稍弱,却终究是一个独立国家;毛利氏虽有求援之意,可终究也是外藩。若是强行夺取,必将失了大国德行;若要智取,又必定耗时良久。究竟该如何操作,才能既顺利拿到银山的财富,又不损害天朝上国的威严与颜面呢?
“陛下是想……” 他抬起头,目光紧紧看向朱祁镇,满心期待着皇帝揭晓最终的底牌。
朱祁镇缓缓站起身,踱步至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刹那间,晨光如利剑般涌入,照亮了他那年轻却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诉说着无数个日夜的操劳。“于卿,朕并非要强行抢夺,而是要通过购买、合作的方式,甚至不惜出兵帮他们打仗。但前提是,这座银山从开采、冶炼、运输到销售的每一个环节,都必须完全由我大明的工匠、商人以及军队牢牢掌控。毛利氏可以获得三成分红,但只能拿我们给予的份额,绝不能让他们染指经营之事。”
“这…… 日本国主能答应吗?” 于谦不禁皱眉,心中满是疑虑。
“日本如今并无真正能掌控全局的国主,仅有幕府将军足利义政,然而将军的命令连京都都难以传出。” 朱祁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冷笑,“当下的日本,正处于战国时期,各方势力割据混战,谁手中有兵有粮,谁便能称霸一方。毛利氏为了战胜尼子氏,莫说是一座银山,就算割让半国之地,恐怕也会毫不犹豫。我们为他提供银子、军械,甚至派遣教官助他训练军队,他求之不得。至于事后他会不会反悔……” 他微微停顿,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寒光,犹如寒冬中的冰雪,“等我们的铁路修到渤海,蒸汽舰队常年驻守琉球,他还能反悔得了吗?”
于谦瞬间恍然大悟。这绝非简单的商业合作,而是一场披着贸易外衣的扩张大计。朱祁镇意在凭借经济手段,牢牢控制日本的战争命脉,再以军事力量锁定局势,最终将石见银山打造成大明本土之外的第一块 “资源飞地”。
“陛下深谋远虑,臣由衷佩服。” 于谦躬身行礼,语气中满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但臣还有一事不明:若此事真能顺利施行,朝中必定有人弹劾陛下‘勾结外藩、与民争利’,甚至可能扣上‘穷兵黩武’的帽子。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朱祁镇缓缓转身,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于卿,朕今日唤你来,便是要给你看一张底牌。这张底牌,亦是给你的‘护身符’。”
言罢,他从御案最底层的抽屉里,轻轻取出一个紫檀木匣,缓缓打开。匣内,一枚拳头大小的银锭静静躺着,形状并不规则,表面坑坑洼洼,显然是用极为原始的法子提炼出来的。
“这是石见银山的样银。” 朱祁镇将银锭递给于谦,“你拿在手里掂量掂量。”
于谦双手接过,只觉入手一沉,竟比寻常官银重了三分。他轻轻翻过银锭,只见底部刻着几个苍劲有力的汉字:“毛利敬上,祈大明皇帝陛下万安。”
“这银锭,乃是毛利家派密使送来的见面礼。” 朱祁镇坐回御案,神色平静地说道,“但这并非最为关键的。最重要的是,随同银锭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封密信。信中表明,若大明愿意派兵协助毛利氏,他们不仅愿意将银山承包给我们,还愿意在九州岛划出一处港口,供大明舰队‘长期驻扎,共御外敌’。”
“港口?” 于谦心中猛地一跳。日本列岛的港口,对于大明而言,那可是意义非凡。它意味着东海的关键锁钥,意味着对倭寇源头的有力压制,更意味着 —— 朱祁镇梦寐以求的太平洋出海口。
“对,港口。” 朱祁镇坚定地点点头,“鹿儿岛,位于九州最南端,直面广袤无垠的太平洋。若我军能够在此驻泊,不仅能够掌控日本内海,更能向东对西班牙人的吕宋航线构成威胁,向南与琉球、台湾连成一条坚固防线。这,才是朕真正的宏伟目标。而银山,不过是吸引毛利氏上钩的诱人鱼饵罢了。”
于谦紧紧握着那枚银锭,手心早已沁出层层汗珠。他终于看清了皇帝的全盘布局 —— 这绝非一场简单的资源掠夺,而是一盘横跨海陆、纵贯文武的惊世大棋。石见银山是诱饵,毛利氏是跳板,而真正的猎物,乃是东海乃至太平洋的制海权。
“陛下需要臣做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明白,自己已然站在了历史的关键十字路口。
“三件事。” 朱祁镇竖起三根手指,神情严肃,“第一,以兵部名义,给毛利氏回一封密信,表明我们愿意‘助和平安宁’,但条件必须加码 —— 银山收益我们要六成,鹿儿岛港口我们要九十九年租借权,驻军费用由日方承担。第二,调神机营两千人,换装最新式的后装枪,秘密在天津港登船,伪装成‘皇家海商护卫队’,实则准备登陆九州。第三……” 他微微停顿,声音陡然变得极轻,“第三,你秘密联络都察院几个信得过的御史,让他们提前准备好弹劾平波王府的奏折 —— 不是现在,而是等朱祁钰与林崇德的密信‘意外’送到你桌上的时候。”
于谦心中剧震。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算计到了如此地步。但转念一想,朱祁钰既然已然勾结外敌、出卖军情,那便不再仅仅是家事,而是关乎国法的大事。皇帝这是要做到人赃并获,给予致命一击。
“臣…… 领旨。” 于谦躬身行礼,将银锭轻轻放回木匣,“但臣斗胆,请陛下再赐予臣一样东西。”
“想要什么?”“陛下昨夜给臣看的那张《京畿防御图》,臣恳请一份副本。” 于谦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坚定,“臣要将它挂在兵部值房,让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陛下心中所谓的‘道’,究竟是何模样。”
朱祁镇凝视着他,良久,忽然露出欣慰的笑容:“于卿,你终于领悟了。” 他转头对王瑾说道,“去,把原图取来,让于尚书带走。另外,传朕口谕,从今日起,兵部值房每日酉时,所有侍郎以上官员,必须齐聚于图前,讨论一个时辰的‘防务’—— 不是讨论诗词歌赋,而是讨论如何挖壕沟、如何建堡垒、如何让铁路运行得更快。”
“臣替兵部上下,谢陛下恩典。” 于谦再次躬身,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极低,近乎五体投地,心中满是对皇帝的敬佩与忠诚。
于谦刚刚离去,王瑾便神色匆匆地捧着一个竹筒快步走进来:“皇爷,天津传来急报,是徐监造通过‘飞鸽’加急送回来的。”朱祁镇迅速接过竹筒,熟练地拧开蜡封,抽出里面的细绢。只匆匆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皇爷?” 钱锦云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船厂又出事了。” 朱祁镇将细绢递给她,语气中透着一丝冷峻,“这次并非劣质铁料的问题,而是图纸失窃。《永乐号》的蒸汽机核心图纸,昨夜被盗。守卫的士兵被人打晕,密室里的三把锁也被强行撬开,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除了……”
“除了什么?”“除了一张用倭刀钉在墙上的纸条。” 朱祁镇的声音冷得如同千年寒冰,“上面用汉字写着:‘银山虽好,小心火烛’。”
钱锦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然不是单纯的破坏行为,而是赤裸裸的挑衅。对方不仅知晓石见银山的计划,还清楚《永乐号》图纸的存放位置,甚至能在守卫森严的造船厂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
“内鬼……” 她喃喃自语。
“不止内鬼,还有外敌在暗中作祟。” 朱祁镇大步走到东海图前,用朱笔在鹿儿岛的位置重重画了个叉,“王瑾,立刻给徐月明回信,命她彻查船厂所有与日本有关的工匠、画师,甚至伙夫。另外,把那张纸条的摹本,通过四海车马行,‘意外’泄露给毛利家的密使。”
“皇爷这是……”“既然对方妄图挑拨离间,我们便来个反将一军。” 朱祁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让毛利氏知晓,有第三方势力企图破坏我们之间的合作。这个第三方,可能是尼子氏,可能是西班牙人,也可能是他身边隐藏的叛徒。只要毛利氏心生疑虑,他必定比我们更急于找出内鬼。”
钱锦云瞬间明白了丈夫的精妙计谋。这正是典型的 “借力打力” 之法,将对方的威胁巧妙转化为自己手中的筹码。
“那图纸失窃的事,要不要告知于谦?” 她问道。
“暂时无需告知。” 朱祁镇果断摇头,“于谦刚刚转变立场,不能让他觉得局面已然失控。告诉他,图纸只是‘暂时借调’到兵部进行研究,被偷的不过是副本。真正的图纸还在西山工坊,由赵铁柱亲自严密保管。”
“可这毕竟是欺骗……” 钱锦云面露犹豫之色。
“这是对他的保护。” 朱祁镇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于卿是正人君子,君子可以用正当的理由欺瞒。他若知晓了真相,必定会内疚、自责,觉得自己辜负了朕的信任。与其让他陷入这种消极情绪,不如让他专注于更重要的事务 —— 练兵、备战、谈判。等他打赢了这场关键之仗,图纸的事情,朕自会亲自向他解释清楚。”
钱锦云默默无语。她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丈夫的冷酷并非仅仅针对敌人,有时对盟友也会不得已采用 “善意的谎言”。这种极致理性的算计,让她既心生敬畏,又隐隐感到心痛。
“还有一件事。” 王瑾又递上一封密信,“奴婢安插在平波王府的暗桩十三号,刚刚传来重要消息。朱祁钰今日午后召集幕僚,声称要‘未雨绸缪’,倘若东海战事进展不顺,他将在江南发起‘清君侧’,理由是‘陛下宠信奸佞,沉迷奇技淫巧,弃祖宗之法于不顾’。”
朱祁镇听完,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轻声笑了起来:“好一个‘清君侧’。他这是把朕的剧本反过来演了。朕当年凭借‘监国’之名遥控边关,他如今便想用‘清君侧’之名割据江南。”
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扇,任由带着丝丝潮气的晨风吹拂进来:“传旨,让江南织造局‘暂时’停止向京城供货,理由就称‘海路不通’。再让皇家商会的盐船‘恰好’在长江口搁浅,造成两淮盐价大幅暴涨。朕倒要看看,朱祁钰在江南经营多年,究竟能不能扛得住这般‘民意’压力。”
“皇爷是要逼他提前动手?” 王瑾问道。
“不是逼他动手,而是要逼他彻底露出狐狸尾巴。” 朱祁镇冷笑一声,“他要‘清君侧’,总得有个‘侧’给他清。这个‘侧’究竟是谁?是王瑾?赵铁柱?还是你,皇后?朕要让他自己主动跳出来,把背后的名单乖乖送到朕手上。”
钱锦云心中一寒。她终于明白,丈夫这是打算以整个江南的经济动荡为代价,来试探朱祁钰的底线。这种做法,对于一位帝王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江南的万千百姓来说……
“陛下,” 她忍不住开口劝阻,“如此行事,江南百姓必定会受苦。”“短痛胜过长期的折磨。” 朱祁镇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与其任由朱祁钰在暗中慢慢侵蚀国家,不如让这个脓包一次性溃烂,然后一刀切除。朕早已备好赈灾粮款,十日之内,定让皇家商会的船队将粮食、银子、新造的农具,全部运往江南。到那时,百姓自会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为他们着想之人。”
他转过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妻子,眼神中既有深深的歉意,却更多的是坚定不移的决心:“锦云,身为皇帝,不能有妇人之仁。朕记得你曾说过,皇祖母病重之时,太医主张使用猛药,你担心会伤了皇祖母的身子。可皇祖母却道,不用猛药,病难以痊愈,身子一样会垮掉。如今,大明所患之病,就得用这猛药来治。”
钱锦云沉默不语。她不禁想起孙太后临终前紧紧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锦云啊,镇儿这孩子,心太硬,可他是真心实意地想把这个国家治理好。你要多体谅他,多提醒他,别让他走得太偏。”
如今,她终于深刻理解了孙太后所说的 “走得太偏”,并非指朱祁镇手段冷酷,而是担心他因过度理性,而忽略了人心同样需要温暖。“臣妾明白了。” 她轻声说道,“臣妾会妥善安排好江南的事务。商会那边,臣妾会提前调拨三百万两白银,作为‘赈灾备款’。另外,臣妾想亲自前往江南,坐镇指挥。”
“不行。” 朱祁镇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江南如今危险重重。朱祁钰若狗急跳墙,第一个下手的目标必定是你。”
“可臣妾不去,又有谁能稳定商会的局面呢?” 钱锦云坚持己见,“陛下,臣妾并非后宫中娇弱的花朵。这些年来,商会的哪一桩大事不是臣妾亲自经手操办的?江南的那些掌柜、管事,只听从臣妾的命令。臣妾前往,比任何人去都更具效力。”
朱祁镇凝视着她,目光中满是担忧与不舍,许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你带上王瑾调拨的五十名内厂番子,扮作商队护卫。另外,朕会派遣徐月明率领一支小型舰队,在长江口附近游弋。若有任何不测,立刻发出信号,她会即刻登陆接应。”
“谢陛下。” 钱锦云行礼,转身正欲离去,却又回头,“陛下,臣妾此去,可能要与朱祁钰正面相对。若他当面指责臣妾‘牝鸡司晨’,臣妾该如何应答?”
朱祁镇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你就告诉他,牝鸡司晨固然不妥,但牝鸡若能下金蛋,让江南百姓吃饱穿暖,那这晨,司得也未尝不可。”
就在君臣三人密议的同一时刻,京城南郊的平波王府内,同样是气氛紧张。朱祁钰也正在召集他的核心幕僚,一场阴谋在这暗夜中悄然酝酿。
书房里灯火通明,然而窗户却被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生怕透出一丝光亮,泄露了这不可告人的秘密。刘承恩、林崇德,以及几个从江南匆匆赶来的盐商代表,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急切。
“王爷,时机已到。” 林崇德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刚刚得到确切消息,钱皇后要去江南。只要我们的人在路上‘意外’遭遇倭寇,让她一命呜呼,皇帝必定会震怒,从而全面进攻日本。届时,我们便可联合朝中清流,弹劾他‘因私废公、轻启战端’。再加上京营空虚、造船厂出事,这‘穷兵黩武、昏聩无能’的帽子,他是无论如何也摘不掉了。”
朱祁钰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慢慢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杯中盛着顶级的龙井,袅袅茶香升腾而起,可此刻在他口中,却只觉苦涩无比。
“王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另一个幕僚也在一旁焦急地劝道,“如今朝中,三杨年事已高,于谦又刚刚归附皇帝,文官集团对那‘西山模式’本就多有不满。只要您能亮出‘清君侧’的旗号,振臂一呼,必定天下响应!”
朱祁钰缓缓抬起头,目光冷冷地扫过这些狂热而贪婪的面孔。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并非真心拥戴他,他们不过是想扶持一个更 “听话” 的皇帝,一个能让他们继续垄断盐铁、掌控海贸,从而谋取私利的傀儡。
但他不在乎。他心中对朱祁镇的恨意如熊熊烈火般燃烧,恨那个从小就被众人捧在手心,如今又光芒万丈、高高在上的兄长。凭什么?同样是父皇的儿子,朱祁镇可以稳坐龙椅,指点江山,而他却只能守着个 “平波王” 的虚衔,在江南当个看似风光的土皇帝?
“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决绝,仿佛已下定决心与命运一搏,“那就按计行事。刘承恩,你去联络京营里的旧部,三日后神机营护卫皇后出京时,制造混乱。林崇德,你安排倭寇的船在长江口埋伏,务必一击致命。记住,要做得天衣无缝,像意外发生一样,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给毛利家的信使再加一道命令。若银山之事成功,我要他们派人来京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本王敬献‘东瀛之宝’。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东海的局势,并非只有朱祁镇能掌控。”
众人齐声应诺,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仿佛已然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就在王府书房外的回廊下,一个看似普通的扫地老仆,正用特制的扫把,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那看似随意的节奏,实则是内厂最高等级的密语,将书房内的所有对话,一字不漏地传递了出去。
暗夜笼罩下的京城,表面上看似平静如水,然而在每一座宅邸、每一条街道、甚至每一个阴暗的墙角,都隐藏着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无数只耳朵在倾听。而所有这些信息,最终都会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汇聚到乾清宫那间并不起眼的暖阁里,成为朱祁镇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
子时三刻,乾清宫东暖阁内静谧无声。
朱祁镇独自坐在御案前,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三样东西:那枚来自石见银山的样银,徐月明传来的倭刀钉住的纸条,以及刚刚从平波王府传回来的密语记录。
他将这三样东西摆成一条直线,目光在它们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一盘无比复杂的棋局。
“银山…… 倭寇…… 朱祁钰……” 他低声念着,忽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原来如此。”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随后郑重地盖上那枚 “格物” 印。接着,他又写了另一张,同样盖上 “致知” 印。最后,他铺开第三张纸,却久久没有下笔。
“王瑾。” 他轻声唤道。
“奴婢在。”
“把这两封信,分别送给于谦和徐月明。” 朱祁镇将前两张纸递过去,“至于这第三封……”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封,你亲自去平波王府,交给朱祁钰。”
王瑾大惊失色:“皇爷!这……”
“放心,这不是战书。” 朱祁镇将第三张纸折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信封,用火漆封好,“这是一封家信。你告诉他,朕知道他在江南的不易,也明白他想要什么。朕可以给他想要的,但前提是他自己来拿,而不是依靠倭寇的刀,借助西班牙人的枪。”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扇。夜风呼啸着涌入,吹动他玄色的龙袍猎猎作响,仿佛是命运的战歌。
“这盘棋下到如今这一步,已经无需再隐藏了。” 他轻声说道,“朕要让他知道,他所有的算计,都在朕的眼皮底下。朕要让他自己做出选择 —— 是继续做朕的弟弟,当一个富贵闲王;还是继续做朕的敌人,等待身败名裂的那一天。”
王瑾接过三封信,手微微发抖。他跟随朱祁镇多年,从未见过皇帝对敌人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仁慈。但今天,对朱祁钰,朱祁镇却给出了一个 “选择” 的机会。
“去吧。” 朱祁镇挥挥手,“天快亮了。天亮之后,东海的舰队就要启航。朕希望,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不只是白银,还有一个风清气正、干干净净的朝堂。”
王瑾缓缓退下,暖阁内重新只剩下朱祁镇一人。他回到御案前,拿起那块石见银山的样银,在烛光下细细端详。
银锭粗糙而质朴,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上。它代表着巨大的财富,也象征着难以估量的风险;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同时也承载着无尽的罪恶。在这个大航海时代刚刚拉开帷幕的世界里,这样一座银山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
但朱祁镇心里清楚,真正的财富并非仅仅是银子,而是能够持续产出银子的系统;真正的权力也并非单纯的占有,而是能够制定并控制占有的规则。
他把银锭放回木匣,小心翼翼地锁进抽屉最深处。然后,他铺开一张全新的海图,这次不再局限于东海,而是更为广阔无垠的大洋。他的笔尖从日本缓缓划向流求,从流求划向吕宋,从吕宋划向那片传说中 “遍地黄金” 的新大陆。
“朱祁钰啊朱祁钰,”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低语,“你以为朕的目标仅仅是石见银山?错了,朕的目标,是这片浩瀚的海洋。而你的目标,不过是朕的那把龙椅。这便是为什么,你注定会输。”
窗外,天光终于大亮。第一缕阳光如同金色的利剑,穿透云层,照进暖阁,照亮了朱祁镇年轻而冷峻的脸庞。他的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工程师面对复杂系统时的专注 —— 这个系统叫 “国家”,它的 bug 叫 “人性”,而他要做的,是不断调试、优化,直到它完美运行。
远方,西山工坊的晨钟悠扬敲响,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将是他们最后一个安稳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