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一号水力工坊传动结构崩裂的闷响,并未随烟尘落定而消散。那声带着挫败感的轰鸣,恰似一块千钧巨石砸入静湖,激起的涟漪越过工坊的夯土墙,沿着山间小径、官道驿站,悄无声息地向京城方向扩散,牵动着明暗两处的神经。
工棚内,烛火与炉火交相辉映,将整个作坊照得亮如白昼。更换核心传动材料的决断已如军令般下达,赵铁柱赤着臂膀,古铜色的肌肤上汗珠滚成串,砸在滚烫的地面上滋滋作响。他身后,一群精悍的铁匠如同热血贲张的战士,簇拥着那座新砌的巨型熔铁炉 —— 炉口吞吐着橘红色的烈焰,如龙吞焰,日夜不熄,映照着一张张淌满汗水却写满坚毅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煤烟味、熔融铁水的灼热气息,还有一种如满弓之弦般紧绷的期待,缠绕在每一个工匠心头。
朱祁镇站在工坊边缘,望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比谁都清楚,技术的难题从来不是死结,只要有足够的智慧、汗水和时间,总能找到破解之法。但人心的诡谲远比机械的复杂更难捉摸,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算计,那些裹着蜜糖的刀锋,需要一张更缜密、更隐蔽的网,才能稳稳兜住。
就在赵铁柱嘶吼着指挥工匠,将青白色的铁水缓缓浇注入光滑如镜的西域精石泥范时,一场无声的围猎,已在京城深处的阴影中同步拉开了帷幕。
紫禁城,内厂值房。
这里没有工坊的喧嚣与炽热,只有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与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冻得发脆。烛光摇曳,将王瑾瘦削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宫墙上,扭曲晃动,宛如蛰伏在暗处的鬼魅,正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猎物。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张墨迹未干的西山工坊及周边地形详图。图纸用狼毫细笔绘制,笔触细密到极致,不仅标注了每一条小路、每一处山坳,就连几处看似无意义的乱石堆、枯树桩,都被精准标记。图纸边缘,还密密麻麻写着一行行小字,是各地眼线传回的实时讯息。
“陈工匠‘失足’的那处山涧,查得如何了?”
王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淬了冰般的质感,打破了值房的寂静,在空旷的房间里微微回响。
一名身着普通民夫短褂的番子单膝跪地,头颅低垂,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敢有半分懈怠:“督主,现场处理得极为干净,几乎找不到外人动手的痕迹。山涧边的泥土松软,只留下陈工匠一人的脚印,朝向确是失足滑落的走势,与寻常意外别无二致。”
“几乎?”
王瑾抬眼,那双狭长的眸子骤然迸发出两道冷光,如同两枚冰冷的探针,直刺番子眼底。
番子心头一凛,连忙补充道:“是。唯一的疑点在于,陈工匠滑落前,右手曾紧紧抓握过身旁一株老槐树的树干 —— 指痕深嵌,树皮都被抠下了一小块,不像是仓促失足时的本能反应,反倒像是…… 在下坠瞬间,被什么东西猛地拽离了原本的路径,拼尽全力想要抓住救命稻草。”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说道:“更蹊跷的是,陈工匠随身携带的工具包不见了。属下带着人搜遍了山涧上下,连碎石缝都没放过,却一无所获。老工匠视工具如性命,就算失足坠崖,也绝不会轻易丢弃工具包,那里面的凿子、卡尺,都是他用了十几年的老伙计,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王瑾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在地图上陈工匠出事的地点轻轻一点 —— 那里已被他用朱砂画了一个小小的圈,像一滴凝固的血。“工具包……” 他低声沉吟,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要么是行凶者仓促间遗落,怕留下痕迹,又让同伙回头取走;要么,就是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绝不能让咱们看见。”
他收回手指,目光依旧锁在地图上:“陈工匠的儿子,情况如何?”
“回督主,那孩子突发急病是真。之前的郎中诊断说是吃了不洁净的东西,上吐下泻,好在不算致命。” 番子如实回话,语气里带着难掩的疑虑,“只是这时间点太巧了 —— 偏偏在陈工匠出事的第二天就病倒,未免太过刻意。属下已派人暗中守着他的住处,还换了咱们信得过的郎中照料,一来是防止有人斩草除根,二来也能盯着他身边的动静。”
“做得好。” 王瑾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地图,指尖沿着西山工坊到京城的路线缓缓滑动,“继续盯紧,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不能放过。另外,工地上那几个之前标记的、行为异常的工匠,控制住后审出什么了?”
“回督主,这几人嘴硬得很。” 番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们只承认收了兴和木料行周掌柜的银子,任务是打探工坊的进度,偶尔制造点小麻烦拖延工期。至于传动结构调试的事,他们供认接到的指令是在关键螺栓上做手脚,让其在高频震动中松动,还往主轴承里掺入细沙,加速磨损。可问到更深层的指使者,他们就一口咬定不知,说从头到尾都是周掌柜单线联系,连对方的真实身份都没摸清。”
“周掌柜……” 王瑾嘴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那笑容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阴冷,“人死在诏狱,线就断了?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退下吧,继续盯着那几个工匠,还有陈工匠的儿子,有任何情况立刻回报。”
“是!” 番子恭敬应道,起身时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片刻后便消失在值房门外,只留下关门时一声极轻的响动。
值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光跳跃的噼啪声。王瑾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闪过近期所有的线索:兴和木料行、以次充好的劣质铁料、死在诏狱里的周掌柜、行为异常的工匠、“意外” 身亡的核心工匠陈师傅、其子恰到好处的急病、工部那位行事诡秘的刘员外郎、京营手握兵权的石参将、宫里那位与永嘉侯府过从甚密的李永太监,还有那座始终若隐若现、盘踞在京城勋贵圈的永嘉侯府……
这些散落的点,在他脑中如同星子般移动、碰撞,逐渐连接成一条隐约可见的线,最终勾勒出一张隐藏在幕后的贪婪而狰狞的网。他们不敢直接对抗皇权,便选择从最薄弱也最关键的环节下手 —— 西山工坊是陛下新政的根基,是 “标准化” 与 “机械动力” 的试验田,毁掉这里,就等于断了陛下的臂膀。刺杀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未必有这般胆量,但让一个 “不懂规矩” 的老工匠 “意外” 死亡,让一座 “劳民伤财” 的工坊关键设备 “自然” 损坏,却是成本低廉、收效显着的阴招。
王瑾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节奏沉稳,如同在盘算着棋局。他深知,陛下将此事交给他,便是要他织一张天罗地网,将这些藏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一网打尽。
回到案前,他提起一支狼毫笔,蘸饱浓墨,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那并非寻常汉字,而是由点、线、特殊符号组成的密码 —— 这套密语系统脱胎于工部营造图纸,辅以军中密语改良而成,普天之下,唯有他与陛下能完全解读,就算被人截获,也只当是工匠的草图乱涂。
写毕,他取出特制的火漆,用印章压出专属印记,唤来心腹内侍:“即刻将此信密呈皇爷,切记,途中不得与任何人接触,更不能让信笺离开你的视线。另外,传令下去,让咱们在永嘉侯府外、刘员外郎府邸、石参将营房附近的眼线全部动起来。不必靠得太近,就像蜘蛛结网一般,蛰伏在暗处,感知每一丝风的流动。尤其是石参将的京营兵马,哪怕只是多派了一队斥候出去演练,哪怕只是粮草调动多了一石,都要立刻报我。”
“属下遵令!” 心腹内侍接过密信,小心翼翼地藏入衣襟内侧,身影一晃,便如同融入墨色般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王瑾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最终定格在西山工坊的位置。他清楚,对手的第一次试探性攻击已经被化解 —— 木质传动结构虽败,但陛下当机立断换用铁料,反倒打通了技术瓶颈;针对陈工匠的阴招也已被识破,线索并未完全中断。接下来,对手要么会采取更隐蔽的渗透手段,要么,就是孤注一掷,发动更激烈的反扑。
他就像一名站在暗处的棋手,已然布好了防御的棋子,如今,只需耐心等待对手落下下一子,或是…… 主动为对手创造一个不得不落子的机会。
西山工坊,夜色深沉。
新铸的铁制轴承和连杆整齐地摆放在木架上,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讲武堂的测量官正手持特制的铜尺,逐一校验尺寸,每一个数据都被仔细记录在纸上,确保完全符合 “御制图纸” 的要求。赵铁柱带着工匠们围在一旁,连夜进行最后的毛刺打磨和初步组装,巨大的熟铁主轴被吊车缓缓吊装到位,与轴承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起,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连续数日的奋战让工匠们眼底布满血丝,却没有一人露出疲惫之色。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 失败是成功之母,而陛下指引的方向,让他们真切地看到了 “成功” 的轮廓,那种即将触摸到新工艺的喜悦,足以驱散所有辛劳。
朱祁镇并未返回皇宫,而是在工坊旁临时清理出的一间值房内坐镇。这间简陋的屋子陈设极简,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案几和两把椅子,案几上摆放着油灯和一叠图纸,墙角堆放着几件换洗的衣物,与他九五之尊的身份格格不入,却透着一股务实的沉稳。
王瑾的密信已由专人送到,朱祁镇借着油灯的光芒,指尖划过素笺上的符号,目光专注而锐利。片刻后,他放下密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一丝冷厉的光芒如同流星般一闪而逝。
“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 他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陈工匠工具包的失踪,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测 —— 那工具包里,要么藏着能指向幕后黑手的物证,要么,就是被人动了手脚,若留在现场,会暴露行迹。而陈工匠之子的 “急病”,更是画蛇添足的破绽,时间点太过刻意,反倒暴露了对手的心虚。
他铺开一张空白素笺,提起笔,略一思忖,便用那套特殊的符号密码书写指令。油灯的光晕笼罩着他的侧脸,下颌线紧绷,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威严。
第一条指令,是对王瑾部署的肯定与强化:准允加强对永嘉侯府、刘员外郎府邸、石参将营房的监控,尤其要盯紧京营兵马的调动 —— 京营握有京城防务之权,若被对手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必须防患于未然。
第二条指令,直指审讯的症结:对那几个被控制的异常工匠,即刻更换审讯方式。此前的逼问如同硬碰硬,只会让他们紧闭牙关。如今改而引导,让他们 “详细回忆” 与周掌柜接触的每一个细节 —— 见面的时间、地点、周掌柜的衣着打扮、说话的语气、身边跟随的人,甚至当时的天气、路边的景物。那些看似无用的碎片信息,往往藏着最关键的破绽,就像沙里淘金,唯有耐心筛选,才能有所收获。
第三条指令,关乎陈工匠案的后续:明面上以 “意外失足” 结案,厚恤其家属,不仅要发放抚恤金,还要妥善安排其儿子的生计,对外营造出 “此事已了” 的假象,麻痹对手;暗中调查则全面升级,重点排查近期所有与陈工匠有过接触的生面孔,同时梳理工坊内部人员,找出那些潜藏的 “钉子”—— 对手能在工坊内动手脚,说明内部必然有内应,这颗毒瘤必须拔除。
第四条指令,也是整个布局的核心:将计就计,布下陷阱。让王瑾通过隐秘渠道放出口风,就说西山工坊的传动难题已彻底破解,全新的全铁制传动结构将于三日后的午时进行首次全负荷联动测试,届时陛下将亲自莅临观摩,见证这一 “旷世奇功”。
测试是真的 —— 铁制传动结构已基本就绪,确实需要一次全面测试;但具体时间和皇帝是否亲临,却是精心设计的诱饵。朱祁镇要看看,得知这个 “关键” 时间点后,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会有什么动作:是会冒险潜入工坊,破坏新铸的铁件?还是会在测试当日制造事端,试图扰乱秩序?抑或是…… 借着 “陛下亲临” 的机会,图谋更大的阴谋?
写完四条指令,朱祁镇取出随身的小印,在火漆上盖下印记,交给候在一旁的内侍:“立刻送回给王瑾,让他依计行事,务必谨慎,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奴才遵旨!” 内侍接过密信,躬身退下。
做完这一切,朱祁镇走到值房窗边,推开窗户望向外面。工坊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工匠们劳作的号子声和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更远处,西山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而森然,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
风从山间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草木枯黄的气息,拂过脸颊,让人心头一清。朱祁镇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夜空。
他知道,自己撒下的网,已经在明暗交错处悄然张开。技术的难关正在被工匠们用汗水跨越,而人心的战场,才刚刚进入白热化阶段。三日后的 “测试”,或许就是这场无声战争的转折点,是见分晓的时刻。
他仿佛能感觉到,在那片漆黑的夜幕之下,无数双贪婪、阴狠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片灯火通明的山谷。他们在等待,在窥伺,在磨砺着手中的刀锋,只待最佳时机便会扑上来,给予致命一击。
“来吧。” 朱祁镇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在对暗处的对手发出战书,“让朕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手段,敢拿朕的新政、朕的子民当赌注。”
夜色愈发深沉,将天地间的一切都裹入其中。西山工坊的炉火依旧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夜空;而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已悄然拉开序幕,弥漫的杀机与无形的陷阱,在夜色中交织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