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像揉碎的金箔,透过仁寿宫那棵三人合抱的老银杏枝叶,在青砖地上筛出晃荡的碎光。风一吹,叶子簌簌响,落下来的碎片粘在明黄色衣角,倒像是给那抹亮色缀了些秋意。
朱祁镇(李辰)站在西北角配殿前,小小的身子挺得像株刚冒头的青松 —— 明明才到成人腰际,却透着股撑得住场面的沉稳。那身常服裹着他,在满院萧瑟的灰瓦、枯草丛里,活像团烧得正旺的暖焰,扎眼,却又让人挪不开目光。
他身后跟着两个 “尾巴”。王勤头埋得快贴胸口,手心里攥的汗把衣角都浸湿了,步子迈得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另一个是司礼监派来的李福安,脸上堆的笑黏得能拉出糖丝,眼角皱纹里都塞着刻意的讨好,腰弯得恰到好处 —— 既显了对皇上的恭顺,又没丢了 “王振干儿子” 的体面。
可那笑容再甜,也盖不住他眼里的精光。李福安的眸子像浸了油的算盘珠,滴溜溜转个不停:朱祁镇抬手的弧度、抿唇的力度,甚至呼吸时胸口的起伏,都被他悄悄扒拉进心里算计。这小皇上突然要来这冷僻配殿,到底想干什么?干爹可是反复叮嘱,要盯紧了,别让他玩出幺蛾子。
朱祁镇却像没察觉这黏人的注视,注意力早沉进了 “工程师模式”。眼前的配殿瞬间变了模样 —— 不再是雕梁画栋的古迹,而是个满身 “病灶” 的项目现场,每一道裂缝、每一块剥落的彩绘,在他眼里都成了待查的 “症状”。
先看整体。配殿不算宏大,飞檐斗拱还留着当年的气派,可岁月这把刀太狠,把好好的殿宇削得没了精气神:屋檐下的彩绘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灰暗的木胎,像老人脸上斑驳的老年斑;几扇窗棂歪歪扭扭,糊窗的桑皮纸破了好几道口子,风一吹就簌簌发抖,活像个漏风的破口袋;最扎眼的是墙 —— 靠近地基的地方,几道裂缝像饿极了的蛇,顺着青砖狰狞地往上爬,最宽处能稳稳塞进一枚铜钱,墙根还泛着圈白花花的碱印,像块难看的癣,看着就闹心。
一股味儿也顺着虚掩的殿门飘过来 —— 陈腐木料的闷味混着淡淡的霉味,吸进鼻子里,痒得人想打喷嚏,却又带着股陈旧的压抑感。
“皇上,就是这儿了。” 王勤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在空旷的殿前飘着,还发着颤,“这配殿搁了几十年,平日里就堆些旧桌椅、坏宫灯,除了洒扫的老宦官,没旁人来。”
朱祁镇没应,只抬了抬下巴,声音平静却不容拒绝:“把门打开。”
旁边候着的小太监赶紧上前,双手扣住铜环使劲一拉 ——“嘎吱 ——”
绵长又嘶哑的声响,像老驴在荒夜里叫唤,震得人耳朵发麻。殿里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被这动静惊着了,顺着透进来的光柱疯狂打转,活像一群慌了神的小飞虫,扑在人脸上、衣领里。
殿内暗得很,刚进去时眼前一片模糊。朱祁镇没急着动,等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才抬脚迈进去。李福安赶紧跟上,鞋底子踩在积灰的地面上,发出 “沙沙” 的轻响,像偷东西的耗子;王勤则守在门口,手紧紧攥着门框,指节都泛了白 —— 这地方又脏又暗,万一皇上磕着碰着,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
殿里果然堆着不少 “破烂”:蒙尘的紫檀木桌椅、掉了琉璃珠的宫灯、裹在褪色布套里的不知什么物件,上面的灰厚得能埋住手指。霉味比外面更重了,呛得人嗓子发紧,连呼吸都得放轻。
可朱祁镇压根没看这些。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殿内每一处木结构 —— 梁柱、檩条、椽子,连不起眼的榫卯节点都没放过。前阵子恶补的《营造法式》在脑子里翻着页,前世爬工地查结构的经验也冒了出来,一搭一配,哪些是承重关键、哪些地方容易出问题,心里渐渐有了谱。
没一会儿,他的目光停在了西北角的梁柱结合处 —— 那榫卯明显松了,缝隙大得能塞进指甲盖,木头颜色也比别处深,像是吸过潮的海绵。再抬头看屋顶,几片望板(铺在椽子上托瓦片的木板)往下凹着,边缘泛着黑,是渗水的痕迹没跑了 —— 水顺着瓦片缝渗下来,把木头泡软了,时间一长,望板自然就塌了。
“果然……” 朱祁镇在心里叹口气。原以为只是外墙裂了道缝,没想到内里的 “骨架” 也出了毛病 —— 这就像人得了病,表面看着是咳嗽,内里可能早就伤了肺。要是不趁早治,小毛病迟早拖成大麻烦。
他走到裂缝最严重的墙前,伸出小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砖石的接缝。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上来,他又用指腹摩挲着缝隙边缘,感受着宽度和粗糙的质地,甚至微微俯下身,鼻尖凑近缝隙 —— 除了土腥味和霉味,倒没别的怪味,暂时排除了砖石腐蚀的可能。
李福安在后面看着,脸上的笑还挂着,心里却打了鼓:这小皇上怎么还真像模像样地查上了?难不成他真懂泥瓦匠的活儿?干爹说他 “年纪小,爱胡闹”,可眼前这架势,哪像胡闹?倒像个老经验的工部官员。他悄悄把腰又弯了点,眼睛却睁得更大了,连朱祁镇指尖的动作都没放过。
朱祁镇没管身后的人怎么想,他蹲下身,盯着墙根的金砖地面。几块金砖已经松了,他用脚尖轻轻碰了碰,金砖发出 “空空” 的闷响 —— 底下是空的?这可不是好兆头。
“王勤,” 他头也没抬,“去杂物堆里找根细铁钎,要结实的,别锈得一折就断。”
王勤愣了一下,赶紧应声 “哎”,转身就往堆旧物的角落跑。他扒拉着蒙尘的木架、掉了腿的椅子,好容易在一堆废弃的凿子、锤子里翻出根锈迹斑斑的铁钎,掂量了掂量,又用袖子擦了擦顶端的锈,才小跑着回来递过去:“皇上,您看这个成吗?这铁钎子看着还挺硬。”
朱祁镇接过铁钎,指尖触到冰凉的锈迹,没在意,走到墙根刚才试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铁钎尖插进金砖的缝隙里,轻轻往下压。
铁钎入土没费什么劲,往下探了约莫半尺,就碰到了软乎乎的东西。他慢慢把铁钎拔出来,顶端沾着些深色的泥土,还带着潮气,捏在手里发黏 —— 土壤含水量太高了。
朱祁镇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地基土这么湿,承载力肯定不够,时间一长,殿宇自然会沉降。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透过殿门落在庭院里,像是在琢磨什么 —— 这水到底是从哪来的?
“王勤,再跑一趟,”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去营造司叫几个老工匠来,要修过宫室的,再带几把铁锹镐头,别耽误。”
“皇上?您这是要……” 王勤的声音都变调了,眼睛瞪得溜圆 —— 在皇宫里动土?这可是天大的事!得报备工部,还得请钦天监看日子,哪能说挖就挖?
李福安也赶紧凑上来,声音尖细,还带着假惺惺的关切:“皇上,您万金之躯,这地方又脏又乱,铁锹镐头多沉啊,别碰坏了您的手。有什么要做的,吩咐奴婢们去办就是,哪用得着您亲自费心?”
他这话里藏着心思 —— 想把这事推给工部,一来能拖延时间,二来也能让干爹王振有机会插手。要是小皇上真在宫里挖出事,那可是个大罪名。
朱祁镇抬眼看向他,眼神清澈得像秋日的湖水,却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穿透力,仿佛能把人心里的小算盘看得明明白白:“李公公是担心风水?可要是这殿塌了,砸着太皇太后怎么办?”
他顿了顿,语气软乎乎的,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可话里却带着钉子:“太皇太后常来仁寿宫礼佛,偶尔还会在这配殿廊下歇脚。她老人家要是受了伤,那才是真的惊扰祖宗,坏了国运吧?”
这话一出口,殿里瞬间安静了。
李福安的脸 “唰” 地一下白了,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 他怎么忘了这茬!太皇太后是宫里的定海神针,要是真因为这破殿受了伤,别说他了,连干爹王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这顶 “不孝”“危害国本” 的帽子,他可戴不起。
老匠人也愣了,随即恍然大悟 —— 对啊!比起虚无缥缈的风水,太皇太后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他赶紧躬身:“皇上圣明!是小的糊涂了!您说挖,咱就挖!”
朱祁镇没再看李福安那青白交加的脸,目光转向工匠们,语气坚定:“就从这里挖,深三尺,见方二尺,朕要亲眼看看地下的土是什么样。”
“是!” 老匠人赶紧应下,转头对身后几个年轻工匠使了个眼色,“愣着干什么?动手!轻着点,别磕着金砖!”
年轻工匠们也反应过来,赶紧拿起铁锹镐头,走到指定的地方。
“铛!”
铁镐重重砸在金砖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在寂静的配殿里炸开,吓得王勤赶紧往门口缩了缩,紧张地四处张望 —— 生怕巡逻的侍卫听见动静跑过来,问起缘由他答不上来。
李福安站在一旁,脸阴得能滴出水来,双手紧紧攥着,指节都泛了白。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事必须赶紧告诉干爹!小皇帝这不是胡闹,是真的在查问题!可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是想借着修殿,把手伸到营造司去?不行,绝不能让他得逞!
没人管李福安的心思,朱祁镇全神贯注地盯着工匠们的动作。金砖被撬起来,露出底下的黄土,铁锹一锹一锹地把土挖出来,堆在旁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一开始挖出来的土还是干的,呈黄褐色,颗粒分明;可挖了约莫一尺深,土的颜色就变了 —— 变成了深褐色,质地也软了不少,一捏就成团。
“皇上,您看!” 老匠人突然叫了一声,手里捧着一把刚挖出来的土,快步走过来,声音里带着惊惶,“这土是湿的!还黏手!像是被水泡了好几天!”
朱祁镇赶紧蹲下身,凑近探坑。坑底的土果然湿乎乎的,用铁锹一碰,就往下陷了一点,还冒着淡淡的潮气。他伸出手指,沾了点土捻了捻 —— 黏腻的触感,带着股土腥味,没错,就是长期泡水的土壤!
他心里的猜测彻底得到了证实:地基土层含水量太高,承载力不足,才导致了不均匀沉降,墙体自然就被拉裂了。这就像把房子盖在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上,海绵一塌,房子能不歪吗?
“看来,不只是夯土不实那么简单。” 朱祁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目光扫过在场的人,声音清晰,“这底下肯定有渗水的地方 —— 要么是当年盖殿时,排水没做好;要么是这些年地下水位涨了;还有一种可能,附近的暗渠漏了。”
这话一出口,老匠人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皇上说得对!小的们以前修的时候,都是哪坏了补哪,从来没想过要挖开地基看看!您这么一说,小的倒想起了 —— 前几年修这附近的排水沟时,就发现水总排不净,当时以为是堵了,疏通了就没管…… 现在看来,说不定是暗渠漏了,水渗到地基里了!”
他看向朱祁镇的眼神,早就没了一开始的畏惧,满是敬佩和惊异 —— 这八岁的小皇上,怎么比他这个干了一辈子营造的老匠人还懂行?难不成是天生的 “鲁班命”?
李福安在旁边听着,心里的疑云更重了:这小皇帝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背后有人教他?还是他真的有什么过人的本事?要是前者,那教他的人是谁?是太皇太后那边的?还是内阁的杨荣、杨士奇?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苍老的呼喊:“使不得!使不得啊!怎么能在这儿动土啊!”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灰布宦官服的老宦官,手里还提着把扫帚,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一看到探坑里的湿土和旁边的铁锹,“扑通” 一声就跪了下来,脑袋不停地磕着地面,声音都在抖:“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这地方动不得!动不得啊!”
朱祁镇看着他,心里一动 —— 这老宦官手里提着扫帚,身上还有淡淡的灰尘味,应该就是王勤说的 “洒扫此处的老宦官”。他赶紧开口:“起来吧,不用怕。你在此处当差多久了?”
老宦官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低着头,声音发颤:“回…… 回皇上,奴婢在仁寿宫当差十五年了,一直负责这西北角的洒扫,连一片落叶都不敢放过。”
“那你应该很熟悉这里的情况。” 朱祁镇的语气温和了些,“你有没有见过这配殿墙根积水?或者…… 闻到过什么怪味?”
老宦官愣了愣,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皇上,您这么一说,奴婢还真想起点事。今年春天不是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吗?雨停了之后,这配殿的墙根就总有水洼,尤其是探坑那边,” 他指了指那个坑,“积的是黑褐色的水,黏糊糊的,晒了三天都没干,还…… 还隐隐有点腥味儿,像是烂鱼烂虾的味儿,奴婢当时还以为是老鼠死在里面了,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腥味儿?
朱祁镇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潮湿的土壤、黑褐色的积水、还有腥味儿 ——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雨水积存!紫禁城里有完整的排水系统,金水河的支流带着暗渠,专门排宫里的污水。要是暗渠破了,污水就会渗进地基,不仅会让土壤变软,还会滋生细菌,产生腥味!
一个更严重的问题瞬间浮现在他脑海里:如果这配殿的地基问题,根源是地下暗渠泄漏,那这就不是修修补补能解决的事了!得先查整个仁寿宫区域的地下管网,找到泄漏的地方,修好暗渠,再加固地基,最后修墙体和屋顶 —— 工程量比他一开始想的,翻了不止一倍!
他原本以为这是个 “练手” 的小项目,没想到一上来就碰到了 “硬骨头”。
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没人说话。王勤大气不敢出,工匠们低着头琢磨着暗渠的走向,李福安则眯着眼睛,死死盯着朱祁镇,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 这小皇帝是不是早就知道暗渠的事?
良久,朱祁镇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今日就先到这里。把探坑回填一半,插个木牌做标记,别让人碰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今日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谁都不许外传。若是走漏了风声,朕唯你们是问。”
“是!” 众人赶紧躬身应下,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慌乱,多了几分敬畏。
朱祁镇转身往殿外走,脚步依旧稳当,可脑子里早就乱成了一团 —— 他必须赶紧回去,重新梳理方案,把地下暗渠的问题也考虑进去。这仁寿宫的配殿,就像大明的缩影,表面看着只是些小毛病,底下却藏着更深的隐患。
阳光依旧透过银杏叶洒下来,金灿灿的,落在他的明黄色常服上,暖烘烘的。可朱祁镇却觉得,这暖意好像照不进心里的那点沉重 —— 改变大明的命运,原来从第一步起,就满是荆棘。
李福安跟在他身后,看着那小小的背影,眼睛里的困惑和警惕更重了。这个小皇帝,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
朱祁镇走出庭院,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配殿,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原以为修一座小殿是起点,没想到却是个 “下马威”。
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