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烛火在琉璃灯罩里轻轻跳跃,将寝殿映得温暖而静谧。
我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抬头望向窗边那个身影。他站在那里,负手而立,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雕花的窗棂,落在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这样的他,我早已习惯,却又时常感到陌生。
我是徐妙锦,魏国公徐达之女,如今的大明皇后。世人皆道我凤栖梧桐,尊荣无限。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只凤凰栖息的不再是记忆中那棵熟悉的梧桐树。
最初察觉到异常,是在他大病初愈之后。彼时,他还是那个因丧父而悲痛欲绝、性情柔弱的皇太孙朱允炆。可一场高烧醒来,那双原本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忧伤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火焰——锐利、冷静,深处藏着一种与年龄和身份格格不入的沧桑与……疏离。
他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词,“效率”、“标准化”、“基础物理”。他屏退宫人,用炭笔在纸上画下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和图形。他甚至在陛下面前,以“梦中所见”为由,侃侃而谈什么“排水系统”,目光清澈而坚定,毫无往日的闪烁。
那不是我的允炆。
我的允炆,会因一句重话而红了眼眶,会因读到伤感的诗词而叹息良久,他温润如玉,却也脆弱如琉璃盏。而眼前这个人,他会在宫人失手打翻灯盏时,第一时间分析是否是“接触不良”;他会在暴雨成灾时,眼中迸发出近乎狂热的光芒,仿佛那不是灾难,而是……机遇。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在那个时期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这个人是谁?他占据了我夫君的身体,我的允炆去了哪里?是孤魂野鬼,还是……妖孽?无数个夜晚,我看着他沉睡的侧脸,那熟悉的轮廓下住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让我不寒而栗,泪水悄无声息地浸湿枕畔。
转机发生在那盏不亮的水晶灯旁。我看他挽起袖子,不顾身份地摆弄那些零件,对目瞪口呆的太监解释着“电路”、“回路”。他的手指灵巧,神情专注,那种笃定和自信,是我在大明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未曾见过的。当灯骤然亮起,昏黄的光晕照亮他带着一丝成就感的微笑时,我心中的坚冰,仿佛也被那光芒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不是妖孽。妖孽不会有那样清澈的眼神,不会有那种想要“做点什么”的纯粹冲动。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看他如何顶着朝臣的讥讽,组建那支鱼龙混杂的“工程队”;看他如何在御前,用“人体血脉”这样生动的比喻,说服了威严的皇祖父;看他如何在那场琉璃晚宴上,用一块晶莹剔透的琉璃,击碎了无数老臣的固执。
我看到了应天府的内涝因他的规划而消退,看到了格物书院里那些年轻学子眼中求知的火光,看到了新军演武时那令人心潮澎湃的整齐队列与震天炮响……
我渐渐明白了。他不是来毁灭的,他是来……建设的。他用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知识和力量,试图重塑这个帝国。他的目标宏大得令人心惊,也光明得让人无法抗拒。
那个柔弱的、需要我小心呵护的允炆,或许真的已经不在了。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正在用他的肩膀,试图扛起整个天下的未来。他偶尔流露出的、因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而产生的孤独感,比过去允炆所有的忧伤都更让我心痛。
不知从何时起,那份恐惧与困惑,悄然化为了理解与心疼。目光追随着他在朝堂上、在工地上、在书院里忙碌的身影,我的心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与之共担的命运感。
尤其是在那些深夜,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寝宫,褪去所有帝王的威仪和强者的伪装,他会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握着我手。他的手心很暖,带着墨迹和些许火药的味道。我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那不为人知的压力——与旧势力周旋的劳心,推行新政遇到的阻力,还有那源自另一个世界的、无人可诉说的记忆与乡愁。
这时,我便会为他斟上一杯热茶,或者只是静静地陪着他。我不需要完全懂得他口中的“系统”、“宪法”或是“星辰大海”,我只需要让他知道,无论他来自何方,无论他要将大明带往何处,这深宫之中,永远有一盏灯为他而亮,永远有一个港湾容他停歇。
他曾对我说过,在他的那个世界,男女平等,女子亦可读书、工作、拥有自己的天地。他说这些话时,眼神里有光,那是对一个更美好秩序的向往。他甚至在《皇明宪约》的草案中,悄悄加入了保障女子部分权利的条款。他尊重我,并非只因我是他的皇后,更因我是“徐妙锦”。
我爱上的,或许早已不是最初的那棵梧桐。我爱上的,是这只浴火重生、志在九天的凤凰,是这个来自遥远时空、却愿意将根须深深扎入这片土地,并为之奋斗终生的伟大灵魂。
烛花轻轻爆了一下,拉回了我的思绪。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却朝我温和地笑了笑:“妙锦,还没歇息?”
我起身,走到他身边,将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在等你。夜深了,明日还有朝会。”
他握紧我的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夜空,那里星河璀璨。但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那么遥远,带着一丝安稳:“嗯,有你在,真好。”
窗外梧桐枝叶轻摇,凤栖于梧,鸣于高岗。我所栖息的,已非旧木,而是一片正在他手中不断生长、延展,直至通向星海的浩瀚森林。
这,便是我的幸,亦是我的命。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