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瓦盆村,冷是刺进骨头里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把整个世界都涂抹成一种单调的灰白色,就像苏文清此刻的心境。
他躺在炕上,已经三天了。高烧像一片黏稠的潮水,将他淹没。意识在混沌中浮沉,耳边是母亲程小芳压抑的啜泣和灶台前微弱的火光。世界缩小到这间昏暗的屋子,而这间屋子,也即将不再属于他们。
“你们必须离开瓦盆村。”村支书李长山的话语,比窗外的风雪更冷。
吴老虎离开时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眼睛,是他闭上眼就能看到的景象。
他一直是个旁观者,一个躲在画板、书本和别人宽厚脊背后的影子。他以为安静就是安全,以为等待就是守护。可当风暴来临时,他才发现,自己连同他想守护的一切,都只是风暴中心那最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尘埃。
他,苏文清,是吴老虎的软肋,是这个家的累赘,是瓦盆村驱逐的“不祥之人”。
这个认知,比高烧带来的眩晕更让他难以承受。
第四天早上,烧退了。身体的虚弱反而让头脑变得异常清晰。他挣扎着坐起来,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一双空洞的眼睛。
他看着自己那双修长的、干净的手。这双手,只会握笔,只会描摹光影与线条。它无法像吴老虎的手那样,一拳打开一个世界;也无法像赵铁蛋的手那样,从泥土中塑造出踏实的器物。它甚至无法为哭泣的母亲拭去眼泪,因为那眼泪,因他而流。
一直以来,他都在用这双手画着别人的世界。那么,他自己的世界呢?难道就只能是这片无尽的苍白与无力吗?
他忽然想起了陈小麦的那封信,想起信里那句:“内心里有光,就不会迷失方向。”
光……
他的光在哪里?
不在别处,就在这双手里。这双被村里人视为“无用”,却被他自己视为灵魂的手。这双手懂得文字的力量,懂得逻辑的秩序,懂得在混乱的表象下寻找被掩盖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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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文清下了炕。程小芳端着一碗稀粥走进来,看到儿子摇晃着走向书桌,以为他又要去画画,眼中满是疼惜。
但他没有拿起炭笔,而是铺开了一张干净的稿纸,拿起了那支吴老虎送他的钢笔。
笔尖触到纸面的那一刻,他混乱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他开始写,不是画,而是记录。他用一种近乎苛刻的冷静,将吴老虎与白谦事件的每一个碎片,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还原在纸上。初识的场景、贷款的细节、那张五十万的存款凭条、吴老虎在电话里无意中泄露的“查账”……每一个细节都被他反复咀嚼,寻找其中的关联。
他像一个侦探,在拼凑一桩罪案的拼图。
白谦的动机是什么?一个精明的银行经理,会为了区区五十万的业绩,冒着毁掉自己前途的风险,设下如此粗劣的陷阱吗?苏文清不信。这更像是一场不对等的“游戏”,一场精心策划的“捕猎”,而吴老虎,只是那个被选中、被玩弄、最终被抛弃的猎物。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这是一个模式,那么,是否还有其他的“猎物”?
他穿上最厚实的棉袄,走进了冰冷的雪地里。他要去县图书馆,那个他曾经逃避现实的地方,如今却可能藏着唯一的线索。
在图书馆尘封的报纸堆里,他翻找了两天。手指被粗糙的纸张磨得生疼,眼睛因昏暗的光线而酸涩。终于,在一份去年的《县城晚报》中缝里,他看到了那则不起眼的小新闻。
标题是《民营企业家经营不善,涉嫌骗贷被查处》。内容语焉不详,但两个关键信息刺痛了他的眼睛:受害者是一家小型水泥厂的老板,而经办这笔贷款的银行负责人,正是白谦。
一样的剧本,一样的手法,一样的结局。
苏文清拿着报纸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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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写第二封信。
这一次,他没有写给任何人,而是写给一份远在省城的、他只在杂志上见过的报纸——《南方周末》。他记得,那本杂志上说,这是“一份有良知的报纸”。
他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被看到,甚至会不会被寄到。但他必须写。
他以一个“关心地方营商环境的普通市民”的身份,用最客观、最冷静的笔触,将两起案件的相似之处并列陈述,没有添加任何个人情绪,只是在信的末尾,提出了一连串克制的疑问:“……为何两起导致民营企业破产的案件,都与同一位银行信贷经理有关?银行内部的风险监管机制,是否存在需要审视的环节?”
写完信,他感到一阵虚脱,但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还不够。报社是舆论,而他还需要规则的力量。
他想起了高中时的政治老师,王老师。一个古板但正直的老头。苏文清记得,老师的儿子是省政法大学的法学教授。
他翻出那本泛黄的同学录,找到那个早已生疏的电话号码,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拨通了电话。
“喂,哪位?”
“王老师,我是……苏文清。”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哦,文清啊。”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有什么事吗?”
苏文清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但他没有退缩。这是他必须承受的。“王老师,我想向您请教一个法律上的问题。关于……银行内部人员利用职务之便,设局导致贷款人违约的案件,在法律上应该如何定性?”
他没有提吴老虎,也没有提自己,只是将整个事件抽象成一个纯粹的法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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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掉电话,苏文清看着窗外。
雪已经停了,乌云的缝隙间,透出了一丝微弱的、苍白的光。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有没有用。他不知道前路是深渊还是坦途。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待了。
吴老虎用他的方式去冲撞世界,结果被撞得头破血流。
他苏文清,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用笔,用逻辑,用那些看似无用的知识,去对抗那些看不见的规则和人心。
这同样是一场战斗,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的战斗。
他不再是谁的累赘,也不再是谁的影子。从这一刻起,他是苏文清,一个试图用微光照亮深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