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底的上午,瓦器厂。
赵铁蛋抱着满月的儿子走进车间时,正在拉坯的花石头第一个看见了。
“哎呀,铁蛋抱娃来了!”
花石头这一嗓子,整个车间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十几个泥猴似的汉子围了上来,眼睛都亮亮的。
“让我瞅瞅,让我瞅瞅!”
“这小子长得多壮实!”
“铁蛋,你小子有福气啊!”
赵铁蛋小心地抱着怀里用厚棉被裹着的赵望田,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儿子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像自己。
“都小声点,别吵醒孩子。”他压低声音说,但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出卖了他。
“铁蛋,这小子随你,长得结实。”老张师傅凑近了看,“以后肯定是个干活的好料子。”
“可不,你看这小胳膊小腿的,多有劲!”
望田在大家的夸赞声中醒了过来,睁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围在周围的这些脸。他没有哭,反而咧开小嘴笑了一下。
“哎呀,这小子会笑了!”
“才一个月就这么精神,以后了不得!”
工人们的夸赞让赵铁蛋心里美得冒泡。他从来没想到,被人夸自己的孩子会这么有面子,这么让人高兴。
“铁蛋,这娃叫啥名?”花石头问。
“赵望田。希望的望,田地的田。”赵铁蛋一字一句地说出儿子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庄重。
“望田,好名字!”老张师傅点头,“一辈子都有田种,有盼头。”
“就是,比咱们这些只会泥里刨食的强多了。”另一个工人感慨。
褚木匠放下手里的工具,走过来仔细端详着孩子:“铁蛋,现在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以后啊,得拼命赚钱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可不,养个娃可费钱呢!”
“奶粉钱、尿布钱、以后还有学费……”
“铁蛋,你得多想想法子,让厂子赚更多钱!”
大家说得热闹,赵铁蛋却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儿子,那双黑亮的眼睛正望着他,仿佛在说:爹,我的未来就靠你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和责任感,像重担一样压在了赵铁蛋的肩膀上。
以前他赚钱,是为了自己,为了爹妈,为了面子。现在不一样了。这个小小的人儿,需要他提供一切——吃的、穿的、住的,还有将来上学、娶媳妇、分家立业……
“铁蛋,你在想啥呢?”花石头拍拍他的肩膀。
“没事。”赵铁蛋回过神来,“想着怎么让咱们厂子越办越好。”
“那可不,现在你有儿子了,得为他多打算打算。”老张师傅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这些光棍倒无所谓,混一天是一天。你不一样了,你得给孩子攒家业。”
“张师傅说得对。”赵铁蛋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得让望田以后在村里能挺直腰杆做人。”
工人们听了这话,都觉得铁蛋今天不太一样。以前的他沉默寡言,干活卖力,但总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心事。今天抱着儿子的赵铁蛋,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踏实了,有目标了。
“铁蛋,那你打算咋办?”褚木匠问。
赵铁蛋想了想,抱着儿子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瓦坯:“现在咱们的瓦器只卖到县里,我想着能不能往省城那边销?”
“省城?”老张师傅愣了一下,“路那么远,运费得多少?”
“运费贵点不怕,关键是价格能卖得高。”赵铁蛋的眼睛里闪着光,“我听说省城那边建房子多,对瓦器的需求量大。咱们的手艺不比别人差,为啥不能往大地方卖?”
这话让车间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没想到,平时不怎么说话的铁蛋,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铁蛋,你这想法……挺大胆的。”花石头嘀咕。
“不大胆能成啥事?”赵铁蛋抱紧了怀里的儿子,“我不想让望田长大后,还像我们一样,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坚定:“我要让他知道,他爹不是个只会泥里刨食的泥腿子。我要让他以后能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大声说,我爹是赵铁蛋。”
这番话说得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大家都是农村出来的,谁不想让自己的下一代过得好一点?可是想是一回事,敢不敢做又是另一回事。
老张师傅看着抱着孩子的赵铁蛋,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势。那种气势,不是吴老虎那种张扬跋扈,而是一种内敛的、坚韧的力量。
“铁蛋,你要是真有这想法,我们都支持你。”老张师傅说,“反正跟着你干活,我们心里踏实。”
“就是,铁蛋你人实在,不像有些人光会吹牛。”
工人们纷纷表态,让赵铁蛋心里暖融融的。
就在这时,厂门口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不用看,大家都知道是吴老虎来了。
赵铁蛋抱着儿子转过身,看着推门而入的吴老虎。
“哟,今天这么热闹?”吴老虎扫了一眼围成圈的工人,目光最后落在了赵铁蛋怀里的孩子身上。
“老虎来了。”赵铁蛋平静地说,“来看看你侄子。”
吴老虎走过来,看着那个粉嫩嫩的小脸,眼神有些复杂:“长得像你。”
“都说随我。”赵铁蛋有些骄傲地说,“叫赵望田,希望的望,田地的田。”
“望田……”吴老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涌起说不清的感觉,“好名字。”
“老虎,铁蛋刚才说要把瓦器卖到省城去呢!”花石头在旁边插话。
吴老虎看了赵铁蛋一眼:“省城?野心不小啊。”
“不是野心。”赵铁蛋抱紧了怀里的儿子,看着吴老虎的眼睛,“是责任。”
这两个字说得很轻,但车间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吴老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行,有想法是好事。不过省城的生意不好做,竞争激烈,得有准备。”
“我知道。”赵铁蛋点头,“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也对。”吴老虎拍了拍他的肩膀,“需要帮忙尽管说。”
说完,吴老虎转身就走了。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匆忙,好像急着要去什么地方。
赵铁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以前,他和吴老虎是兄弟,是伙伴,什么事都一起商量。现在,他有了儿子,有了家庭,有了自己的责任和目标,好像和吴老虎之间隔了什么东西。
不是坏事,只是……不一样了。
“铁蛋,咱们什么时候去省城看看?”老张师傅问。
“等春天吧。”赵铁蛋看着怀里的儿子,“现在天太冷,不能让孩子受风。”
“也是。”
赵铁蛋抱着儿子在车间里又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家了。春花还在坐月子,不能让她一个人带孩子太久。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望田睡得很安稳,小脸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可爱。
“望田,”他轻声说,“爹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这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一时冲动。从抱着儿子的那一刻起,赵铁蛋就知道,自己的人生彻底变了。
以前他是个守护者,守护着苏文清,守护着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现在他是个父亲,要守护的是脚下的土地,是手中的事业,是怀里这个小小的生命。
这种转变,让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什么叫“野心”。
不是为了争强好胜,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有尊严,有希望。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