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麦在梦里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六月的瓦盆村,蝉声聒噪。她看见十岁的周桂花坐在老槐树下,缩着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富贵姐姐涂得鲜红的指甲。
“桂花,来看看我的指甲油!三块五一瓶,可贵了。”
桂花摇摇头,把那双沾满泥土的手藏在身后。
后来桂花去找刘三奶学染指甲,用月季花,用明矾,捣了一个小时,等了一天一夜。
梦里的陈小麦看着桂花小心翼翼地拆开叶子,看着她十个指甲红得像小山楂,看着她眼中的光芒。
那天晚上的露天电影,女娃子们围着桂花的手指啧啧称奇。
“这比指甲油好看多了!”
“听说这个能留半个月!”
连王富贵姐姐都凑过来:“教教我呗?”
桂花坐在石阶上,第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而梦里的陈小麦站在人群外,看着桂花脸上骄傲的笑容,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不是简单的指甲,那是桂花第一次,也许是唯一一次,比别人更好看。
陈小麦惊醒了。
窗外还是深夜,蛙声阵阵。她坐在床上,额头上都是冷汗。
她想起刚才梦里的画面,想起桂花当年的眼神。那种渴望,那种自卑,还有那种得到认可后的狂喜。
她终于明白了。
从小到大,桂花一直在跟她比较。比学习,比长相,比谁更受老师喜欢。而她,总是那个不费力气就赢的人。
她考试从来不用熬夜,字写得工整漂亮,连不染指甲的手都比别人好看。
她以为自己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以为自己一直很善良。
可是她忘了,有时候,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对于桂花来说,陈小麦的每一次优秀,都是对她的一次打击。
而现在,她从城里回来,带着大学生的光环,带着更好的见识和眼界,再次站在了桂花面前。
在桂花眼里,她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所有人的羡慕和尊重。
陈小麦下床,走到窗前。月光洒在院子里,那么安静,那么冷。
她想起林福来最初的献殷勤,想起村里开始传播的那些流言,想起桂花眼中闪过的恨意。
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桂花。”她在心里轻声呼唤那个小时候的女孩,“对不起。”
不是为了现在做的事道歉,而是为了二十年来,无意识的优越感道歉。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刘三奶说桂花“心眼不坏,就是太要强了”。
一个从小就活在别人阴影里的人,怎么可能不要强?
陈小麦重新躺回床上,但再也睡不着了。
天亮时,陈小麦决定提前结束这个暑假。
“小麦,你真的要走?”母亲站在门口,眼圈有些红。
“嗯,学校有事。”陈小麦收拾着行李,“我过两天就走。”
“可你才回来没多久……”
“妈,我会经常写信的。”陈小麦抱了抱母亲,“您和爸爸保重身体。”
父亲陈长根在堂屋里抽烟,一根接一根。听见母女俩的对话,他叹了口气。
“小麦,是不是村里有人说了什么?”
陈小麦摇摇头。“没有。就是想早点回去看书。”
她不想让父母担心,也不想让他们卷入这些纷争。
第二天,陈小麦去了几个地方。
先是林福来家。林福来正在院子里修理录音机,看见她来,有些意外。
“小麦,你怎么来了?”
“我要回学校了。”陈小麦在他旁边坐下,“想跟你说声再见。”
林福来的手停了下来。“这么快?”
“嗯。”陈小麦看着他,“福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好好做人。”她的语气很平静,“不要让愧疚毁了你。”
林福来的脸红了。他知道陈小麦什么都明白。
“我会的。”他点点头,“小麦,谢谢你。”
“谢什么?”陈小麦笑了笑,站起身,“照顾好自己。”
然后她去了刘三奶家。
刘三奶正在晒药草,看见她来,没有表现出惊讶。
“丫头,坐。”
“三奶,我要走了。”
“知道。”刘三奶头也不抬,“你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您不怪我半途而废?”
“怪什么?”刘三奶抬起头看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有更好的路,为什么要在这里蹚浑水?”
陈小麦沉默了一会儿。“三奶,您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不是自私,是聪明。”刘三奶的话很直接,“有些事,不是你能改变的。有些人,也不是你能拯救的。”
“那我就这样走了?”
“走吧。”刘三奶继续晒她的药草,“该走的时候就要走,该留的时候才要留。”
最后,陈小麦去了河边。
她想起第一次和林福来在这里谈话,想起和吴老虎的那次长谈。这里承载了太多的回忆,但也见证了太多的纷争。
夕阳西下,河水波光粼粼。她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远山。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身后传来声音,陈小麦回头,是吴老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吴老虎在她旁边坐下,“听说你要走了。”
“消息传得真快。”
“小地方嘛。”吴老虎递给她一根草,“什么时候走?”
“明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小麦,”吴老虎忽然说,“谢谢你那天跟我说的话。”
“有用吗?”
“有。”吴老虎的声音很轻,“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事?”
“有些人,你越想保护,越是在害他。”吴老虎看着河水,“有些路,只能让他自己走。”
陈小麦点点头。“你想开了就好。”
“那你呢?”吴老虎转头看她,“你想开了吗?”
“什么?”
“这个村子,这些人。”吴老虎说,“你本来想帮助大家,结果发现有些人不值得帮,有些事不值得管。”
陈小麦笑了。“你还挺了解我。”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吴老虎也笑了,“都太天真了。”
天色渐暗,两人准备离开。
“小麦,”吴老虎忽然叫住她,“如果有一天,苏文清真的离开了这里,你会帮他吗?”
陈小麦想了想。“如果他真的需要帮助,会的。”
“那就够了。”吴老虎点点头,“有些人啊,值得等。”
第二天早上,陈小麦拖着行李箱走到村口。班车还没来,她在路边等着。
远远地,她看见周桂花从学校的方向走来。两人的目光相遇,周桂花停下脚步。
陈小麦主动走了过去。
“桂花,我要走了。”
周桂花看了看她的行李箱,没有说话。
“照顾好自己。”陈小麦真诚地说。
说完,她转身朝班车站走去。身后传来周桂花的声音,很轻,但她听见了。
“一路顺风。”
班车来了,陈小麦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车子启动,窗外的瓦盆村渐渐远去。
她想起那个夏天刚回来时的兴奋,想起要为家乡做点什么的理想。现在她明白了,有些地方,需要的不是外来的拯救,而是内在的觉醒。
那需要时间,需要一代人的成长。
陈小麦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车窗外,瓦盆村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像一个逐渐淡去的梦。
也许多年以后,她会再次回来。
那时候,这里的一切都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