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锤子,对准了桌子。
锤子,悬在半空。
韩木头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江小翠没去抢那个锤子。
“砸吧。”她说,“砸了,就都清净了。”
韩木头的手顿住了。
“砸了,就再也没人逼你雕龙雕凤了。”江小翠往前走了一步。“咱俩,就回村里,给人家修桌子,打板凳。挣一个子儿,算一个子儿。我不嫌。”
她看着他的眼睛。
“可你呢?”她问。“你那点心思,那点不甘心,也跟着这把刀,一起砸断吗?”
锤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韩木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顺着墙,滑坐在了地上。他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哭了。
没有声音。
江小翠走过去,蹲下来,把他抱住了。
“木头,”她说。“不怕。有我呢。”
那天晚上,他们没睡。
江小翠把家里所有的钱,都从席底下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一沓一沓的,有零有整。
“这是咱们的家底。”她说。“够咱俩跟小柱,吃两年饱饭。就算你两年不干活,也饿不着。”
韩木头看着那堆钱,不说话。
“那帮人,不就是想要钱吗?”江小翠说。“不就是看你挡了他们的道吗?”
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
“咱们不跟他争。”她说,像是下定了决心。“瓦盆村,县城,都太小了。咱们走。”
韩木头猛地抬起头。“走?去哪儿?”
“去南方。”江小翠说。“我听吴老虎说过,那边,有的是大老板,有的是好木头。他们认手艺,也认人。你这手艺,搁在这儿是块宝,也是个祸害。可到了那儿,兴许,就是条活路。”
韩木头看着她。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有股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狠劲儿。
“可……小柱呢?”
“带着。”江小翠说得斩钉截铁。“他离了你,活不了。我也离不了。”
走,说起来容易。
家里的新瓦房,地里的几分田,那台“蝴蝶牌”缝纫机。这些,都是江小翠一针一线,韩木头一刀一刀,换回来的。
就这么扔了?
江小翠没犹豫。
第二天,她就去找了吴老虎。
她没说要去南方。她只说,韩木头得罪了人,在村里待不下去了,想把房子和地都卖了,去外地躲躲。
吴老虎抽着烟,听完了,半天没说话。
“是黄扒皮干的吧?”他问。
江小翠点了点头。
“妈的。”吴老虎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欺负到我兄弟头上了。”
“虎哥,”江小翠说。“这事儿,你别插手。他那种人,是滚刀肉,沾上了,甩不掉。我们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吴老虎看着她。他觉得,这个女人,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都看得清。
“行。”他说。“房子和地,我收了。按市价给你。缝纫机,你也别卖了。你这手艺,到哪儿都饿不着。”
赵铁蛋也来了。
他听说了韩木头被打的事,眼都红了。他把家里那把当兵时留下的匕首,都翻了出来。
“铁蛋。”韩木头拦住了他。“这是我的事。”
“哥!”赵铁蛋说。“他都欺负到咱家门口了!”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哥,”韩木头说。“就听我的。好好把厂子干好。”
赵铁蛋最后还是把匕首,又收了回去。
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村里人知道了。有的,是看热闹。有的,是惋惜。有的,是幸灾乐祸。
孟桂香站在自家门口,撇着嘴。“你看,我说啥来着?这日子,长不了。”
齐老太拄着拐杖,也出来了,她看着韩木头家的院子,摇了摇头。
江小翠她爹妈没来。
吴老虎开着他的车,停在门口。赵铁蛋帮着他们,把几个不大的包袱,往车上搬。
韩木头把他那个长条的布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韩小柱好像知道要走远门,很兴奋,在车旁边跑来跑去。
东西都装好了。
江小翠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院子。这个她亲手收拾起来的,像个家的院子。
她眼圈红了。
“走吧。”她说。
车子开动了。
开到村口的时候,江小翠看见,她娘,一个人,站在那棵老槐树底下,远远地看着。
江小翠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她没让她娘看见。
两年后。南方。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镇子靠着一条江,空气里,总是湿漉漉的,带着水汽和木头的香味。
一个挂着“韩氏木艺”牌子的铺子,开在镇子最老的巷子里。
铺子不大,前店后院。
店里头,摆着几件做好的东西。有雕着精细花纹的茶盘,有给小孩儿玩的光滑的木马,还有几尊眉眼慈悲的观音像。
一个穿着干净褂子的女人,正在柜台后面,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是江小翠。她比在瓦盆村的时候,胖了点,也白了点。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拿着一把小刻刀,在一块废木头上,认真地刻着什么。是韩小柱。他长高了,也壮了。眼神,还是那么干净。
后院里。
一个男人,光着膀子,正伏在一块巨大的木料上。他的背,宽厚、结实。手里的凿子,又稳又准。
是韩木头。
他还是不爱说话,可他的眉头不再皱着了。
他干活的时候,江小翠不会去打扰他,韩小柱也不会。
他想雕什么,就雕什么。有时候,一块木头,他能琢磨上十天半个月。
铺子里的活儿,不愁卖。镇上的人,还有从城里慕名来的人,都认他这手艺。他们也不提要求。他们说:“韩师傅,您看着办。您觉得它该是啥样,就是啥样。”
吴老虎有一次来南方办事,特意绕道来看他们。
他看着这个小铺子,看着江小翠,看着韩小柱,最后,看着在后院里的韩木头。
“妈的。”他笑着骂了一句。“你小子,成仙了。”
韩木头也笑了。
又过了很多年。
瓦盆村。
韩木头家的那个院子,早就荒了。墙塌了一半,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
村里人,已经很少再提起他们了。
只有蒋小翠爹娘,偶尔还会收到从南方寄来的信。
她说,生意挺好。小柱的手艺,快赶上他爹了。韩木头,最近迷上了雕鸟,雕的鸟跟活的一样。
信的最后,总会附上一张照片。
最新的照片上,是他们三个人的合影。
韩小柱站在他们前面,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韩木头笑着站在中间,头发有点白了。江小翠挽着他的胳膊,也笑着,她手里,举着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